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·卷之十七
情若連環總不解,無端招引旁人怪。好事多磨成又敗,應難捱,相冷眼誰揪採?○鎮日愁眉和斂黛,闌干倚遍無聊賴。但願五湖明月在,權寧耐,終須還了鴛鴦債。
——右調
話説月娘取路來家,不題。單表金蓮在家,和陳敬濟兩個就如雞兒趕蛋相似,纏做一處。一日,金蓮眉黛低垂,腰肢寬大,終日懨懨思睡,茶飯懶咽,教敬濟到房中説:「奴有件事告你説,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,腰肢兒漸漸大,肚腹中撲撲跳,茶飯兒怕待吃,身子好生沉困。有你爹在時,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,白没見個蹤影。今日他没了,和你相交多少時兒,便有了孩子。我從三月内洗身上,今方六個月,已有半肚身孕。往常時我排磕人,今日却輪到我頭上。你休推睡裏夢裏,趁你大娘未來家,那裏討貼墜胎的藥,趁早打落了這胎氣。不然,弄出個怪物來,我就尋了無常罷了,再休想擡頭見人。」敬濟聽了,便道:「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,倒不知那幾樣兒墜胎,又没方修合。你放心,不打緊處,大街坊胡太醫,他大小方脉,婦人科,都善治,常在咱家看病。等我問他那裏贖取兩貼,與你下胎便了。」婦人道:「好哥哥,你上緊快去,救奴之命。」
這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,徑到胡太醫家來。胡太醫正在家,出來相見聲喏,認的敬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,讓坐説:「一向稀面,動問到舍有何見教?」敬濟道:「别無干瀆。」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:「充藥資之禮,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,足見盛情。」胡太醫道:「天地之間,以好生爲本。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,你如何倒要打胎?没有,没有。」敬濟見他掣肘,又添了二錢藥資,説:「你休管他,各人家自有用處。此婦女子生落不順,情願下胎。」這胡太醫接了銀子,説道:「不打緊,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。吃下去,如人行五里,其胎自落矣。」于是取了兩貼,付與敬濟。敬濟得了藥,作辭胡太醫,到家遞與婦人。婦人到晚夕,煎湯吃下去,登時滿肚裏生疼,睡在炕上,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。可霎作怪,須臾坐净桶,把孩子打下來了。只説身上來,令秋菊攪草紙倒在毛司裏。次日,掏坑的漢子挑出去,一個白胖的孩子兒。常言: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,不消幾日,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,偷出私孩子來了。
且説吴月娘有日來家。往回去了半個月光景,來時正值十月天氣。家中大小接着,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。月娘到家中,先到天地佛像前燒了香,然後到西門慶靈前拜罷,就對玉樓衆姐妹,把岱岳廟中的事,從頭告訴一遍,因大哭一場。闔家大小都來參見了。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,子母相會在一處。燒紙,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。晚夕,衆姊妹與月娘接風,俱不在話下。
到第二日,月娘因路上風霜跋涉,着了辛苦,又吃了驚怕,身上疼痛沉困,整不好了兩三日。那秋菊在家,把金蓮、敬濟兩人幹的勾當,聽的滿耳滿心,要告月娘説。走到上房門首,又被小玉噦駡在臉上,大耳刮子打在他臉上,駡道:「賊説舌的奴才,趁早與我走!俺奶奶遠路來家,身子不快活,還未起來。氣了他,倒值了多的。」駡的秋菊忍氣吞聲,喏喏而退。
一日,也是合當有事,敬濟進來尋衣服,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。被秋菊走到後邊,叫了月娘來看,説道:「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説不信。娘不在,兩個在家明睡到夜,夜睡到明,偷出私孩子來。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。今日兩人又在樓上幹歹事,不是奴婢説謊,娘快些瞧去。」月娘急忙走到前邊,兩個正幹的好,還未下樓。春梅在房中,忽然看見,連忙上樓去説:「不好了,大娘來了。」兩人忙了手脚,没處躲避。敬濟只得拿衣服下樓往外走,被月娘撞見喝駡了幾句,説:「小孩兒家没記性,有要没緊進來撞甚麽?」敬濟道:「鋪子内人等着,没人尋衣服。」月娘道:「我那等分付你,教小厮進來取,如何又進來寡婦房裏做甚麽?没廉耻!」幾句駡得敬濟往外金命水命,走投無命。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。然後下來,被月娘盡力數説了一頓,説道:「六姐,今後再休這般没廉耻!你我如今是寡婦,比不得有漢子,香噴噴在家裏。瓶兒罐兒有耳朵,有要没緊和這小厮纏甚麽!教奴才們背地排説的硶死了!常言道,男兒没性,寸鐵無鋼;女人無性,爛如麻糖。其身正,不令而行;其身不正,雖令不行。你若長俊正條,肯教奴才排説?他在我跟前説了幾遍,我不信;今日親眼看見,説不的了。我今日説過,你要自家立志,替漢子争氣。像我進香去,被强人逼勒,若是不正氣的,也來不到家了。」金蓮吃月娘數説,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,口裏説一千個没有,只説:「我在樓上燒香,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,誰和他説甚話來!」當日月娘亂了一回,歸後邊去了。
晚夕,西門大姐在房内又駡敬濟:「賊囚根子,敢説又没真贓實犯拿住你?你還那等嘴巴巴的!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甚麽?説不的了!兩個弄的好硶兒,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。那淫婦要了我漢子,還在我面前拿話兒拴縛人,『毛司裏磚兒——又臭又硬』,恰似降伏着那個一般。他便『羊角葱靠南墻——老辣已定』。你還要在這裏雌飯吃!」敬濟駡道:「淫婦,你家收着我銀子,我雌你家飯吃?」使性子往前邊來了。自此已後,敬濟只在前邊,無事不敢進入後邊來。取東取西,只是玳安、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。每日飯食,晌午還不拿出來,把傅夥計餓的只拿錢街上盪麵吃。正是龍鬭虎傷,苦了小獐。各處門户,日頭半天就關了。繇是與金蓮兩個思情又間阻了。敬濟那邊陳宅的房子,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。張團練革任在家閒住,敬濟早晚往那裏吃飯去,月娘也不追問。
兩個隔别,約一月不得會面。婦人獨在那邊,挨一日似三秋,過一宵如半夏,怎禁這空房寂静,欲火如蒸,要見他一面,難上之難。兩下音信不通,這敬濟無門可入。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過,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與金蓮,訴其間阻之事,表此肺腑之情。一日,推門外討帳,騎頭口徑到薛嫂家,拴了驢兒,掀簾便問:「薛媽在家?」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,伴着人家賣的兩個使女,聽見有人叫薛媽,出來問:「是誰?」敬濟道:「是我。」問:「薛媽在家不在?」金大姐道:「姑夫請家來坐,俺媽往人家兑了頭面,討銀子去了。有甚話説,使人叫去。」連忙點茶與敬濟吃。坐不多時,只見薛嫂兒來了,與敬濟道了萬福,説:「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!」叫金大姐:「倒茶與姑夫吃。」金大姐道:「剛纔吃了茶了。」敬濟道:「無事不來。如此這般,與我五娘勾搭日久,今被秋菊丫頭戳舌,把俺兩個姻緣拆散。大娘與大姐是疏淡我。我與六姐拆散不開,二人離别日久,音信不通,欲稍寄數字進去與他。無人得到内裏,須央及你,如此這般通個消息。」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:「這些微禮,權與薛媽買茶吃。」那薛嫂一聞其言,拍手打掌笑起來,説道:「誰家女婿戲丈母?世間那裏有此事!姑夫,你實對我説,端的你怎麽得手來?」敬濟道:「薛嫂禁聲,且休取笑。我有這柬貼封好在此,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。」薛嫂一手接了説:「你大娘從進香回來,我還没看他去,兩當一節,我去走走。」敬濟道:「我在那裏討你信?」薛嫂道:「往鋪子裏尋你回話。」説畢,敬濟騎頭口來家。
次日,薛嫂提着花箱兒,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。坐了一回,又到孟玉樓房中,然後纔到金蓮這邊。金蓮正放桌兒吃粥。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,説道:「娘,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。是非有無,隨人説去。如今爹也没了,大娘他養不出個墓生兒來,莫不是也來路不明?他也難管你我暗地的事。你把心放開,料天塌了還有撑天大漢哩。人生在世,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。」于是篩上酒來,遞一鐘與婦人説:「娘且吃一杯兒暖酒,解解愁悶。」
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,説道:「畜生尚有如此之樂,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?」正飲酒,只見薛嫂兒來到,與金蓮道個萬福,又與春梅拜了拜,笑道:「你娘兒們好受用。」因觀二犬戀在一處,又笑道:「你家好祥瑞,你娘兒每看着怎不解悶!」婦人道:「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,怎的一向不來走走?」一面讓薛嫂坐。薛嫂兒道:「我整日幹的不知甚麽,只是不得閒。大娘頂上進了香來,也不曾看的他,剛纔好不怪我。西房三娘也在跟前,留了我兩對翠花,一對大翠圍髮,好快性,就稱了八錢銀子與我。只是後邊雪姑娘,從八月裏要了我兩對線花兒,該二錢銀子,白不與我。好慳吝的人!我對你説,怎的不見你老人家?」婦人道:「我這兩日身中有些不自在,不曾出去走動。」春梅一面篩了一鐘酒,遞與薛嫂兒。薛嫂忙又道萬福,説:「我進門就吃酒。」婦人道:「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。」薛嫂兒道:「我養不的,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,倒新添了個娃兒,纔兩個月來。」又道:「你老人家没了爹,終日這般冷清清了。」婦人道:「説不得,有他在好了,如今弄的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。不瞞老薛説,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,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,把心腸兒也改變了,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。這兩日一來我心裏不自在,二來因些閒話,没曾往那邊去。」春梅道:「都是俺房裏秋菊這奴才,大娘不在,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,把我也扯在裏面,好不亂哩。」薛嫂道:「就是房裏使的那大姐?他怎的倒弄主子?自古穿青衣,抱黑柱。這個使不的。」婦人使春梅:「你瞧瞧那奴才,只怕他又來聽。」春梅道:「他在厨下揀米哩!這破包簍奴才,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,單管屋裏事兒往外學舌。」薛嫂道:「這裏没人,咱娘兒每説話。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裏,如此這般告訴我,乾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兒了。陳姐夫説,他大娘數説了他,各處門户都緊了,不許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了。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裏住。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,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裏吃去。一個親女婿不托他,倒托小厮,有這個道理?他有好一向没得見你老人家,巴巴央及我,稍了個柬兒,多多拜上你老人家,少要心焦,左右爹也是没了,爽利放倒身,大做一做,怕怎的?點根香怕出烟兒;放把火,倒也罷了。」于是取出敬濟封的柬帖兒遞與婦人。拆開觀看,别無甚話,上寫《紅繡鞋》一詞:
祅廟火燒皮肉,藍橋水淹過咽喉,緊按納風聲滿南州。洗净了終是染污,成就了倒是風流,不怎麽也是有。
六姐妝次
敬濟百拜上。
婦人看畢,收入袖中。薛嫂道:「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,或寫幾個字兒稍了去,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。」婦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,他進入裏間,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,一個金戒指兒。帕兒上又寫了一首詞兒,叙其相思契闊之懷。寫完,封得停當,走出來交與薛嫂,便説:「你上覆他,教他休要使性兒,往他母舅張家那裏吃飯,惹他張舅唇齒,説你在丈人家做買賣,却來我家吃飯。顯得俺們都是没生活的一般,教他張舅怪。或是未有飯吃,教他鋪子裏拿錢買些點心和夥計吃便了。你使性兒不進來,和誰鱉氣哩!却相是賊人膽兒虚一般。」薛嫂道:「等我對他説。」婦人又與了薛嫂五錢銀子。
作别出門,來到前邊鋪子裏,尋見敬濟。兩個走到僻静處説話,把封的物事遞與他:「五娘説,教你休使性兒賭鱉氣,教你常進來走走,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,惹人家怪。」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:「此是裏面與我的,漏眼不藏絲,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裏?對出來,我臉放在那裏?」敬濟道:「老薛多有累你。」深深與他唱喏。那薛嫂走了兩步,又回來説:「我險些兒忘了一件事,剛纔我出來,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我進去,叫我晚上來領春梅,要打發賣他。説他與你們做牽頭,和他娘通同養漢。」敬濟道:「薛媽,你且領在家。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,有話問他。」那薛嫂説畢,回家去了。
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,走來領春梅。到月娘房中,月娘開口説:「那咱原是你手裏十六兩銀子買的,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。」分付小玉:「你看着,到前邊收拾了,教他罄身兒出去,休要帶出衣裳去了。」那薛嫂兒到前邊,向婦人如此這般:「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。對我説,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,偷養漢子,不管長短,只問我要原價。」婦人聽見説領賣春梅,就睁了眼,半日説不出話來,不覺滿眼落淚,叫道:「薛嫂兒,你看我娘兒兩個没漢子的,好苦也!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,就打發我身邊人。他大娘這般没人心仁義,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,就把人躧到泥裏。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,花麻痘疹未出,知道天怎麽算計,就心高遮了太陽!」薛嫂道:「春梅姐説,爹在日曾收用過他。」婦人道:「收用過二字兒!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!説一句,聽十句,要一奉十,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。他要打那個小厮十棍兒,他爹不敢打五棍兒。」薛嫂道:「可又來,大娘差了!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,打發他,箱籠兒也不與,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,只教他罄身兒出去,鄰舍也不好看的。」婦人道:「他對你説,休教帶出衣裳去?」
薛嫂道:「大娘分付,小玉姐便來。教他看着,休教帶衣裳出去。」那春梅在旁,聽見打發他,一點眼淚也没有。見婦人哭,説道:「娘你哭怎的?奴去了,你耐心兒過,休要思慮壞了你。你思慮出病來,没人知你疼熱。等奴出去,不與衣裳也罷,自古『好男不吃分時飯,好女不穿嫁時衣』。」正説着,只見小玉進來,説道:「五娘,你信我奶奶,倒三顛四的。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,瞞上不瞞下,你老人拿出他箱子來,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,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,做個一念兒,也是他番身一場。」婦人道:「好姐姐,你到有點仁義。」小玉道:「你看,誰人保得常無事!蝦蟆、促織兒,都是一鍬土上人。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。」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,是戴的汗巾兒、翠簪兒,都教他拿去。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段衣服鞋脚,包了一大包,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指,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。餘者珠子纓絡、銀絲雲髻、遍地金妝花裙襖,一件兒没動,都擡到後邊去了。春梅當下拜辭婦人、小玉,洒淚而别。臨出門,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衆人,只見小玉摇手兒。這春梅跟定薛嫂,頭也不回,揚長決裂,出大門去了。
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。小玉到上房回大娘,只説:「罄身子去了,衣服都留下,没與他。」這金蓮歸到房中,往常有春梅,娘兒兩個相親相熱,説知心話兒,今日他去了,丢得屋裏冷冷落落,甚是孤淒,不覺放聲大哭。有詩爲證:
耳畔言猶在,于今恩愛分。
房中人不見,無語自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