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志居詩話
李夢陽,字天賜,更字獻吉,慶陽人,徙扶溝。弘治癸丑進士,授戶部主事,轉員外郎。應詔陳言,彈壽寧侯張鶴齡,繫錦衣獄,旋釋之。進郎中,代尚書韓文草奏劾劉瑾,坐姦黨致仕,〖(一云降山西布政司經歷,復逮繫得釋。)〗起江西提學副使,恃氣陵鑠臺長,訐奏罷官。寧庶人既誅,坐爲庶人撰陽春書院記,獄辭連及尚書,林俊力持之,得免。卒後,弟子私諡文毅。天啟初,追諡景文。有空同子集。
成弘間,詩道傍落,雜而多端,臺閣諸公,白草黃茅,紛蕪靡蔓,其可披沙而揀金者,李文正、楊文襄也。理學諸公,『擊壤』『打油』,筋斗樣子,其可識曲而聽真者,陳白沙也。北地一呼,豪傑四應,信陽角之,迪功犄之,律以高廷禮詩品浚川、華泉、東橋等爲之羽翼,夢澤、西原等爲之接武。正變則有少谷、太初,傍流則有子畏,霞蔚雲蒸,忽焉丕變,嗚呼盛哉!獻吉五古,源本陳王、謝客,初不以杜爲師,所云杜體者,乃其摸仿之作,中多生吞語,偶附集中,非得意詩也。至效盧、駱、張、王諸體,特遊戲耳。惟七古及近體,專仿少陵,七絕則學供奉。蓋多師以爲師者。其謂:『唐以後書不必讀,唐以後事不必使。』此英雄欺人之言。如『江湖陸務觀』,『司馬今年相宋朝』,『秦相何緣怨岳飛』等句,非唐以後事乎?
附錄
俞右吉云:『獻吉五言古詩,康樂以後一人。七言近體少陵以後一人。七言絕句,太白以後一人。惟五言近體少遜,前賢頗有多才之恨。然如「江從樹裡斷,山入雨中無」,「隴樹迷關道,吳山蔽驛樓」,「揚鞭指河洛,立馬說周秦」,「楚越窗中地,江山戰後容」,「風雲餘霸氣,吳楚混前朝」,「塞口孤城斷,峰腰細澗分」,「林疎山盡出,風順櫓齊開」,「暮雨津城樹,春帆水國樓」,「江山百戰後,登眺兩人初」,爽氣固殊倫也。』
何景明,字仲默,信陽人。弘治壬戌進士,授中書舍人,轉吏部員外,出爲陝西提學副使。有大復山人集。
弘、正間,作者倡復古學,同調六七人,李、何實爲之長。李以秀朗推何,何以偉麗目李。其後互相牴牾,何誚李『搖鞞振鐸』,李誚何『摶沙弄泥』。譬之鍼砭,不中腧穴,徒嘵嘵耳。兩君皆負才傲物,何稍和易,以是人多附之。薛君采詩云:『俊逸終憐何大復,麤豪不解李空同。』自此詩出,而抑李申何者,日漸多矣。初唐四子體,今人棄之,若土苴矣。然其音節宛轉,從六朝樂府中來,初學者正不可不知也。默仲明月篇,擬議頗工,未墮惡道。子美詩云:『王楊盧駱當時體,輕薄爲文哂未休。爾曹身與名俱滅,不廢江河萬古流。』其論詩之旨若此。然則初唐,亦豈可盡廢乎?
按:仲默明月篇序云:『僕始讀杜子七言詩歌,愛其陳事切實,布辭沈著,鄙心竊效之,以爲長篇聖於子美矣。既而讀漢、魏以來歌詩,以唐初四子者之所爲,而反復之,則知漢、魏固承三百篇之後,流風猶可徵焉。而四子者,雖工富麗,去古遠甚,至其音節,往往可歌。乃知子美辭固沈著,而調失流轉,雖成一家語,實則詩歌之變體也。夫詩本性情之發者也。其切而易見者,莫如夫婦之間。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鳩,六義首乎風。而漢、魏作者,義關君臣朋友,辭必託諸夫婦,以宣鬱而達情焉,其旨遠矣。由是觀之,子美之詩,博涉世故,出於夫婦者常少,致兼雅、頌,而風人之義或缺。此其調反在四子之下與?暇日爲此篇,意調若髣髴四子,而才質猥弱,思致庸陋,故摛詞蕪紊,無復統飭,姑錄之,以俟審聲者裁割焉。』陳臥子云:『此序深得風人之旨。』
又云:仲默題畫諸篇,源出杜陵,匪徒貌似,神亦似之。
又云:仲默懷五清先生詩云:『憔悴東都士,吾師更可嗟。三年爲逐客,萬里未還家。暮阻巴山雪,春行楚岸花。江湖無路覓,流涕望天涯。』五清先生,內江人,南京禮部右侍郎,卒贈尚書,諡文肅,劉公瑞也。字曰德符,山東按察僉事時斅之子,中弘治丙辰進士,正德丁丑以按察副使,提督浙江學政。明年六月,廣購經史子集,發十一府儒學公貯備覽,每冊隸書於序,尾鈐以關防。今各府俱散佚人間,予每每見之。惟湖州府學尚多存者,予家所抄施宿、張淏會稽二志,乃其所儲本也。又嘗於峴山建三賢祠,以祀唐刺史顏公真卿,宋知州事蘇公軾、王公十朋,則己卯年事也。留心風教若此,可謂克盡其職。儻學使者,悉如公所爲,士風吏治,何難丕變。予以爲三賢祠在,宜作栗主并祀公,斯則賢有司之責矣。公有五清先生集十八卷,又外臺集六卷,訪之未獲,故附識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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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豹人云:『風雅互作,雜體並生,仲默五平五仄詩,亦具體也。詩云:「秋原何蕭蕭,耳目去雜茸。枯荷猶穿塘,苦瓠尚抱隴。寒風吹空林,落日照古冢。徘徊觀陳蹤,露下髮忽竦。」此詩不見平仄之跡,乃運思之神。更有七平七仄,如「吐舌萬里唾四海」,「七變入臼米出甲」,「離袿飛髾垂纖羅」,「梨花梅花參差開」是也。』
徐禎卿,字昌穀,一字昌國,吳縣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除大理寺左寺副,降國子監博士。有迪功集,又有歎歎、焦桐、鸚鵡、花間、野興、自慚等集。
迪功少學六朝,其所著五集,類靡靡之音。及見北地,初猶崛強,賦詩云:『我雖甘爲李左車,身未交鋒心未服。顧予多見不知量,此項未肯下頗牧。』既而心傾意寫,營壘旌旗,忽焉一變。是時李、何並陳,未決雌雄。迪功精銳無多,能以偏師取勝,遂成鼎足。其詩不專學太白,而髣髴近之。七言勝於五言,絕句尤勝諸體,『興慶池頭』,『送君南下』等作,雖龍標、太白復生,何多讓焉。
又云:人所應有盡有,人所應無盡無,大復是也。人所應有盡有,人所應無不必盡無,空同是也。人所應有不盡有,人所應無盡無,迪功是也。三雄真鼎足哉!
又云:樊少南與康德涵論詩,而曰:『初唐詩,如春園草木雜生,未放之花,含蓄渾厚,生意勃勃。盛唐則淘洗鉏治,條理可觀,生意稍薄矣。近日名家,冠絕海內,自許古人之上。或失之觕者,稜角峭厲,而乏溫柔敦厚之旨,或失之易者,流麗光澤,而少含蓄渾成之趣。所以然者,孜孜於杜,未嘗引而上之也。』陳約之爲高子業作序,而曰:『子美有振古之才,故雜陳漢、晉之辭,而出入正變。初唐襲隋、梁之後,是以風神初振,而縟靡未刊。今無其才而習其變,則其聲觕厲而畔規,不得其神而舉其辭,則其聲嘽緩而無當。彼我異觀,豈不更相笑邪?』繹兩公之言,若與北地、信陽,均未愜意。然則李、何,至嘉靖初,聲焰漸歇,作者已有違言。惟昌穀莫有訾之者。麟洲稱李、何有廢興,徐、高必無絕響。其知言之選乎?
又云:樂府宜以不求似似之,迪功白[紵]歌云:『三星爍爍花滿堂,素腕盈盈出洞房。垂羅映縠耀明妝,皦若雲中開月光。流情盼君君莫忘,停歌節舞進玉觴,願君安坐夜未央。』次章云:『旨酒千壺列東廂,美人如花嬌北堂。高歌合舞聖世昌,願得歡娛永未央。脂車秣馬且踟躕,百年之會忽須臾。東流之水西飛烏,今我不樂何爲乎?』讀之益見滄溟圻疈古人之非。
迪功舟懷云:『天曠多樹林,日赤溪路永。我行一何勞,窈窕泝川嶺。湍流好石鬭,沙礫與舟鯁。行行指前棲,望望不得逞。火雲漸曖滅,蟬鳴空山靜。奄忽青松間,了了掛員景。一與幽賞遇,遂使煩慮屏。先書謝廬僧,爲埽香爐頂。』迪功此等詩,絕似青邱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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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元美云:『徐昌穀如白雲自流,山泉泠然,殘雪在地,掩映新月。又如飛天仙人,偶遊下界,不染塵俗。』
又云:『昌穀如六翮搏風,三危吸露,快爽種種,不可名狀。』
又云:『昌穀少即摛詞,文匠齊、梁,詩沿晚季,迨見獻吉,始大悔改。其樂府選體歌行絕句,咀六朝之精音,采唐初之妙則,天才高朗,英英獨照。律體微乖整栗,亦浩然太白之遺。昌穀之於詩也,黃鵠之於鳥,瓊瑤之於石,松桂之於木也。』
又云『昌穀自選迪功集,咸自精美,無復可憾。其五集,係少年時語。舞陽絳灌貴後,向人稱其屠狗吹簫爲佳事,寧不泚顙。』
又云:『絕塵行空,吾推昌穀,然不能諱其輕。』
又云『吳中如徐昌穀詩,祝希哲書,沈啟南畫,足稱三絕。』
胡元瑞云:『弘、正間,詩流特眾。然皆近逐李、何,士選、升之、近夫,獻吉派也,華玉、君采、望之、仲鶡,仲默派也。昌穀雖服膺獻吉,然絕自名家,遂成鼎足。獻吉議其大而未化,蹊徑存焉。何元朗謂:『獻吉詩,比之昌穀,蹊徑尤甚。』王長公謂:『昌穀所未至者,大也。非化也。』世以何王爲篤論。
邊貢,字廷實,歷城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授太常博士,擢戶科給事中,遷太常寺丞,出知衛輝府,改荊州,陞湖廣〖一云山西一云河南〗提學副使,召拜南京太常少卿,累進戶部尚書。有華泉集。
華泉諸體,不及三家,獨五言絕句擅場。昔宋吳江令張達明與客論詩,其言曰:『詩莫難於絕句,尤莫難於五言。欲其章短而意長,辭約而理盡』,華泉庶足當之。大復贈詩云:『陽春誠獨步,清廟徒三歎。』以絕句論,邊亦無愧於三家也。
又云:杜牧之詩:『一夜不眠孤客耳,主人窗外有芭蕉。』呂居仁詩:『如何今夜雨,只是滴芭蕉。』張安國詞:『點點不離楊柳外,聲聲只在芭蕉裡。』無名子詞:『窗外芭蕉窗裡人,分明葉上心頭滴。』古之愁夜雨者,多以蕉葉爲辭,高荷大芋,非所憎也。元美誚廷實,芭蕉不可言樹。然維摩詰經云:『是身如芭蕉樹而不堅固。』是芭蕉未始不可名樹,元美之言過矣。
按:廷實西園二絕云:『朝看長白山,暮看長白山。山色有朝暮,吾心常自閒。』『庭際何所有,有萱復有芋。自聞秋雨聲,不種芭蕉樹。』王元美云:『芭蕉豈可言樹?芋豈庭中佳物?且獨無雨聲乎?俱屬未妥。若作「自憐秋雨滴,不復種芭蕉」,或作「自聞秋雨聲,不愛芭蕉色」,覺意尤深婉。』
康海,字德涵,武功人。弘治壬戌賜進士第一,授翰林修撰。尋以救李夢陽,坐逆瑾黨,落職爲民。有對山集。
德涵坐援獻吉,遂掛清議。歸田之後,耽心詞曲,其小令云:『真箇是不精不細醜行藏,怪不得沒頭沒腦受災殃。從今後花底朝朝醉,人間事事忘。剛方,徯落了膺和滂。荒唐,周旋了籍與康。』論者原其心而悲之。沒時家無長物,腰鼓多至三百副。留心風雅之日少,宜其所就止此爾。
王九思,字敬夫,鄠縣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選庶吉士,授檢討,調吏部主事,陞郎中。坐劉瑾黨,降壽州同知,尋勒致仕。有渼陂集、續集。
康、王並以樂府擅場,而詩鮮合作。王差勝康,樂府亦爾。十四夜月與李獻吉飲云:『萬戶秋風碪杵哀,殊鄉今夕故人來。竹間涼露蕭蕭下,樓上浮煙細細迴。地僻柴門無過客,家貧樽酒有餘醅。疎簾碧簟須同醉,明月青天爲爾開。』
王廷相,字子衡,儀封人。弘治壬戌進士,選庶吉士,改兵科給事中。以言事謫判亳州,拜監察御史,巡按陝西,爲鎮守廖鑾誣奏下獄。再謫贛楡縣丞,稍遷寧國同知,歷四川按察使,拜副都御史,巡撫四川,入爲兵部侍郎,都察院右都御史,進兵部尚書,提督團營,仍掌院事,加太子太保。卒,諡肅敏。有家藏、內臺二集。
浚川敭歷之暇,銳意詩文,非徒扶大雅之輪,抑且抉群經之奧。而又見善如不及,其序空同子詩,稱其『掩蔽前賢,命令當世,秦、漢以來,寡見其儔。』然空同名成之後,目空四海。觀送昌穀之湖湘詩,述一代人文之盛,有云:『是時少年誰最文,太常邊丞何舍人。』三子而外,並不及浚川隻字也。鄭繼之未嘗謀面,乃有句云:『海內談詩王子衡,春風坐遍魯諸生。』宜浚川見之,有知己之感。於繼之身後,賦少谷子歌,焚其稿於燕,望閩再拜。歌云:『彼時才傑遊帝傍,信陽之何棠陵方。大梁翩翩李川甫,吏部薛生尤擅場。』於空同亦未齒及,不無憾焉矣。他日作遣興十首,其一云:『昔吟吳下徐昌穀,幻出斯文百代先。』其二云:『逸氣誰當鄭善夫。』其三云:『康子文章迥絕塵。』其五云:『大復天才冠兩都。』其六云:『後來誰擅六朝奇,君采分明別綴詞。』其七云:『散逸長年何粹夫。』獨於空同,則云:『疏越朱絃大雅沈,始知清廟有遺音。峽江迫阨湍瀾出,可是空同太劇心。』殆有微辭焉,信乎恩怨之難忘也。浚川詩格,諸體稍觕,惟五言絕句,頗有摩詰風致,下亦不失爲裴十秀才,崔五員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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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元美云:『王子衡如外國人投唐,武將坐禪,威儀解悟中,不免露抗浪本色。』
黃清甫云:『浚川詩,貴達意不避險直,多擬古樂府,欲返真樸,未見其工。君采出其門下,所謂青出於藍也。』
朱應登,字升之,寶應人。弘治己未進士,除南京戶部主事,遷知延平府,以副使提學陝西,調雲南,尋陞布政司,右參政。有凌谿集。
李、何並興,李目空諸子,自三秦而外,得其門者蓋寡。心慕手追,凌谿一人而已。其口占絕句云:『文章康李傳新體,驅逐唐儒駕馬遷。』蓋其文亦宗北地者。祝希哲贈詩云:『大韶張宮懸,九變盡美善。』陳魯南詩云:『摛毫揚美詞,肆意逐高雲。』李獻吉詩云:『疏越發潛響,爛若湍錦舒。』徐昌穀詩云:『神飆清管發,逸興白雲俱。』其爲名流所賞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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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伯誠云:『先生訓諸生云:「文者,言之精也。詩者,言之華也。精則寓文於質,故先體格而後組飾。華則緣情製詞,故首興致而尚婉約。漢、魏詩雅而邃,六朝詩艷而縟。辭隨世異,情由衷發,吾於唐取其溫厚焉。」乃知見定於中,言發諸外,篇有所本,辭有所裨,信乎必傳也已。』
顧璘,字華玉,先世吳縣人,徙南京。弘治丙辰進士,知廣平縣,徵入爲南京吏部主事,遷知開封府,降知全州,起知台州府,累遷至浙江左布政使,擢右副都御史,巡撫江西,乞終養,忤旨,勒致仕。再起巡撫湖廣,顯陵工竣,加工部尚書,還朝改南京刑部尚書。有息園、浮湘、憑几、山中、歸田諸集。
華玉與劉元瑞、徐昌穀,號『江東三才』。又與陳魯南、王欽佩稱『金陵三俊』。當李獻吉、何仲默詩名未盛時,藉其宏奬。而王穉欽、顏惟喬輩,皆其所賞識。闢息園於居室之後,鑿池壘石,築載酒亭於西隅,延接名士,討論詩古文辭。張讌輒以箏琶佐觴,有小樂工楊彬善曲,每詫於客曰,此蔣南泠詩所云『消得楊郎一曲歌』者是也。既負海內重望,遇時貴人,或傲然不爲意。而山林寂寞之士,虛己下之。祝希哲著觀雲賦,唐子畏著廣志賦,華玉恆對客誦之。及嚴惟中招飲,既坐,嫌其酒冷。惟中令易熱酒,華玉又嫌太熱,指顧揮霍,目無主人。嘗至浙訪孫太初,幅巾道衣,放舟西湖上。一夕,見有舟泊斷橋下,一僧、一鶴、一童子煮茶。華玉笑曰:『此必太初也。』移舟就之,遂定交焉。入楚試童子,得江陵張叔大,奇之,入謁,脫所束犀帶與之,曰:『子他年所綰不止是。留此,見老夫非虛譽爾。』穉欽既失志,日與狎客鬭雞走狗,華玉欲見之,穉欽不肯往。乃以計恐狎客,乘其出遊,疾趨而前。穉欽亟走匿,爲狎客夾持之,強留之具賓主禮。蓋其求友之勤如是。所撰國寶新編,錄獻吉以下一十五人,各系以贊。其交也廣,而擇之也峻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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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永之云:『弘治間,獻吉、昌穀、仲默相與表裡,以鳴國家之盛。華玉頡頏其間,壎吹篪應,莫敢軒輊。他如希哲之宏博,伯虎之奇俊,繼之之古淡,升之之精工,太初之清曠,履吉之麗逸,元敬之冲泊,伯時之醇鬯,欽佩之雋質,叔鳴之新警。咸號名家,並稱國手。』
黃德甫云:『顧詩發源清淺,沿流徘徊,忽有所觸,一振其響,清映林樾,頓洗俗聽。如「高林忽在下,衣襟有雲霧。倒景猶照人,平地黯將暮。」可謂舂容雅韻。又「江橫群水合,野闊萬峰開」,描寫江山,超於凡想。』
按:華玉度楓木嶺云:『初謂山拂天,飛鳥不可度。逡巡躡危蹬,乃即我行路。百折頻攀援,十步九回顧。高林忽在下,衣襟有雲霧。倒景猶照人,平地黯將暮。東北望故鄉,江流莽傾注。長風動萬里,獨立難久竚。』
陳沂,字魯南。其先鄞縣人,徙家南京。正德丁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編修,進侍講,出爲江西參議,歷山東參政,轉行太僕寺卿。有遂初齋、拘虛館二集。
魯南詩亦勻整,第乏警策。蓋心懲北地剿襲之非,而限於力也。夏日雜興云:『野寺清涼舊有名,空廊還傍石頭城。侵階竹蔭差差轉,人座荷香細細生。西府山前車輦路,南唐宮裡轆轤聲。冰漿玉盌傳瓜處,想像君臣萬古情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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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元言云:『石亭與華玉、欽佩並稱,讀其詩,怳乎臨蓬山而俯瞰閬苑,深遠鬱然。』
愚山云:『魯南論詩,專以唐人爲宗。謂:「少陵七言,聲洪氣正,格高意美,非小家妝飾。但才大不拘,後學茫昧,特拾其麤耳。」於時大江南北文士稱朱、顧、陳、王四家,朱、顧皆羽翼北地,共立壇墠。而魯南能另出手眼,訟言一時學杜之敝。欽佩亦與之同調。江左風流,至今未墜,則二君蓋有力焉。
王韋,字欽佩,上元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選庶吉士,授南吏部主事,改兵部,遷禮部郎中,陞河南提學副使,終南太僕少卿。有南原集。
欽佩詩,其源出於溫八叉,比之義山不合也。其最著者,閣試春陰之作,篇中『起來小步傍闌階,花霧襲衣寒氣重』,李賓之批其卷云:『二語如有神助。』遂登上選。相傳欽佩爲秀才時,夢中曾聞人誦之,此與錢仲文『湘靈鼓瑟』事相類。儲靜夫又賞其『朱樓十二晝沈沈,畫棟泥融燕初乳』之句。亡友王介人則謂:『苔花蒼潤上簾櫳,濛濛經雨還未雨。』二語尤貼切。予意,要不若『空庭簾卷晝亦暝,隔牆惟見桃花明』。狀春陰更工也。欽佩以疫終。見顧東橋集。列朝詩稱其『以母喪毀瘠卒』。蓋攷之未詳云。
田汝𦓹,字深甫,祥符人。弘治中舉人,官兵部司務。有莘野集。
左國璣,字舜齊,祥符人。弘治中舉人。有南郭集。
田、左並稱,詩皆麤鄙,信魯、衛也。
孫一元,字太初,不知何許人。或曰安化王孫也。自號太白山人。嘗西入華,南入衡,東登岳,又南入吳,就昏於吳興施氏,與劉麟、吳珫、陸崑、龍霓,稱『苕溪五隱』。有太白山人漫稿。
太初家本秦人,不受空同圈束。其詩亦不盡本唐音,觀其與杭東卿論詩作,則知瓣香所向,乃屬涪翁。故有『勃興黃九窮,妙處空自知』之語。劉元瑞墓表謂:『詩非唐以前則不顧。』未爲太初知己。方山人太古讀其所寄詩云:『碧雲行空月皎皎,春風滿地花斑斑。』庶幾近之。
鄭善夫,字繼之,閩縣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除戶部主事,改禮部。以諫南巡杖闕下,尋乞歸。用薦起南京刑部,改吏部郎中。有少谷山人集。
繼之在弘、正間,不襲李、何餘論,別開生面,好盤硬語,往往氣過其辭。雖源出杜陵,實有類山谷者。集中感時之作,可觀可怨,頗不猶人。其論詩五言云:『大哉杜少陵,苦心良在斯。末流但叫噪,古意漫莫知。鳳鳥空中鳴,眾禽反見嗤。』蓋有獨立不遷之概焉。當時孫、鄭並稱,孫非鄭敵。朱、鄭並稱,朱亦非鄭匹也。
景暘,字伯時。儀徵人,僑居南京。正德戊辰賜進士第二,仕至南京春坊,中允,掌國子司業事。有前溪集。
前溪集久遂失傳,從盧子明廣陵詩選錄得二首。其與陳玉泉論詩云:『辭取達意,若惟以摸擬爲工,尺尺寸寸,按古人之跡,務求肖似,何以達吾意乎?』蓋亦矯北地之弊者。
唐龍,字虞佐,蘭谿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累官太子太保,吏部尚書。卒,贈少保,諡文襄。有漁石集。
文襄敭歷中外,宦轍所至,必有留題。其詩長於五律,句如『鶯花邊地少,風雨暮春多』,『雲氣雨中白,山光鳥外青』,『斷湟春水淺,亂石曉山稠』,『赤峽青冥外,飛泉急雨中』,『星臨河影動,風入鼓聲高』,『野水流漁市,山雲進郭門』,『雪埋青兕叫,霞引白鴐飛』,『細雨孤帆落,疎燈兩岸明』,『巖林遺魯殿,畎畝變秦川』,『野鹿避人走,山禽向我啼』,『凍雲投浦宿,倦鳥逐風迴』,『百里郵程遠,三更候吏稀』,『殘棋榕葉暑,嫩醑菊花天』,『巖置戍樓直,峰懸鳥道斜』,『客身病亦起,短髮落還梳』,『竹外青藜杖,風前細葛巾』,『移松邀老圃,失鶴間前村』,均有風致。
毛伯溫,字汝厲,吉水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除紹興府推官,徵拜河南道御史,歷按福建、河南、湖廣,陞大理寺丞,擢都察院右僉都御史,巡撫寧夏、山西、順天,回理院事。陞右副都御史,工部尚書,改兵部。從駕南征,加太子太保。天啟初追諡襄懋。有東塘集。
東塘數與夏公謹、李獻吉、方思道相酬和,故其詩頗具風格。夜泊富陽云:『秋夜江風急,樓船水月明。汀洲散漁火,煙樹隱山城。雁逐星河沒,蟲依草岸鳴。鄉心愁欲絕,何處擣衣聲。』
韓邦靖,字汝慶,朝邑人。邦奇之弟,時號二韓。正德戊辰進士,除工部員外。乾清宮災,應詔陳言,繫錦衣獄,奪官爲民。起山西左參議。有五泉集。
五泉心慕手追,乃在大復。比於西原、南泠不足,方之孟有涯、李嵩渚,似勝一籌。聞雁云:『鳴雁蕭蕭下,寒燈故故明。角聲傳細雨,[雲]色度高城。兄弟無書信,乾坤有甲兵。秋風歸未得,見爾不勝情。』中秋同仲默望月云:『令節他鄉酒,關山獨夜情。看花秋露下,望月海雲生。碧漢通查近,朱樓隔水明。南飛有烏鵲,作意向人鳴。』
方鵬,字時舉,崑山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歷南京武選郎,擢山西提學副使,以疾辭。用薦徵拜春坊庶子,遷太常卿。有矯亭集。
矯亭古詩效陶,近體學白,頗饒自得之趣。其自題小像云:『此像何人斯?吳淞方矯亭。頗記前身事,生可六七齡。一疾遽夭死,天地爲晦冥。蒼頭抱我哭,諸婦慟拊膺。其家乃城居,面北高檐楹。臨街列屠沽,陰風助哀聲。思之宛如昨,語及輒涕零。性靈想不昧,還復得此生。』乃知記憶前身事,匪獨鮑井羊環也。
戴冠,字仲鶡,信陽人。〖一云吉水人。〗正德戊辰進士,授戶部主事,以建言貶廣東烏石驛丞,起戶部員外,出知延平府,改蘇州,終山東提學副使。有邃谷集。
仲鶡與仲默同鄉里,詩亦同調,謂之具體可爾。或言其五言律勝於仲默,豈篤論乎?立春日舟中云:『作客尚無地,他鄉空復春。舟中兒女大,天末歲時新。樂事喧殊俗,窮愁縛遠人。椒盤懷故里,腸斷白頭親。』
陸震,字汝亨,蘭溪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以車駕員外郎,抗疏劾江彬,逮繫,三杖而死。嘉靖初,贈太常寺少卿。
太常力批龍鱗,九死不悔,裡尸之後,晝晦如夜,海子水溢,玉河七鐵柱齊折。天變豈不足畏邪?詩存無多,錄四十字,一字一碧血也。
按:陸汝亨朝房待罪詩云:『驥尾思千里,葵心託萬言。一身曾許國,九死敢忘恩。梅福冠猶在,朱雲檻不存。空庭對明月,古道照乾坤。』
胡纘宗,字孝思,一字世甫。鞏昌人。〖一云山西文水人。〗正德戊辰進士,特授翰林檢討,外補嘉定州判,移守潼川,遷南戶部郎中,改吏部,出知安慶府,調蘇州,升山東參政,改浙江,歷河南布政使,以右副都御史,巡撫山東,改理河道。乘輿幸楚,纘宗作詩記事,爲戶部主事王聯所訐,逮下獄,尋放歸。有鳥鼠山人集。
孝思詩未入格,顧沾沾自喜,到處留題。當永陵南巡,作詩紀事,有云:『穆王八駿空飛電,湘竹英皇淚不磨。』用事殊不倫,乃刻之於石,致騰讒者之口,其得免死,幸也。謝山人榛贈詩云:『白首全生逢聖主,青山何意見騷人。』時孝思年將八十矣。杖創呻吟,猶占韻以謝。其意氣有不可及者。然詩實牽率,晉江王道思序之,稱其宏深精毅,盛歸美於秦風。毋亦嗜秦人之炙者與?
康陵西幸,悅樂戶劉良女,遂載以歸,貯之騰禧殿,號曰夫人。及南巡日,帝期以中途召之,夫人脫簪予帝以示信。帝騎過盧溝,亡之,大索不得也。行至臨清,念夫人,召之,以不見簪不往,帝不得已,兼程抵潞河,載夫人偕。南寺觀幡䡴,列鎮國公號,復繫以名,夫人每得並書,嘉靖初,納南京給事中王紀之言,俾盡撤去。然夫人在途,常諫帝遊獵,非專以色固寵者。鳥鼠山人擬古詩云:『驚喜君王至,西華夜啟扉。後車三十乘,載得美人歸。』直書其事,亦取禍之萌也。
丁奉,字獻之,常熟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除行人,歷南京吏部驗封司郎中。有南湖留稿。
南湖詩不事鍛鍊,興酣落筆,往往暗合曩篇。句如『白蘋風外水,紅葉雨中山』,『徑轉花間月,山飛樹杪泉』,『夜橋喧客櫂,曉碓起鄰燈』,『菜甲今朝雨,蒲香隔岸風』,『人當紅樹坐,船觸白蘋行』,『白髮生秋日,黃花惜暮年』,『山寒松子落,籬暝豆花深』,俱有風韻。即嘔心撚髭者爲之,不過爾爾。
曾璵,字東玉,瀘州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由戶部郎出知建昌府。有少岷存稿。
王新建定寧庶人之亂,吉安守伍公文定固稱首功。同時贑州則當塗邢珣,袁州則武邑徐璉,臨江則臨海戴德孺,饒州則晉江林城,廣信則閩周朝佐,撫州則鄞陳槐,建昌則少岷也。其師至,雖有後先,實同力共濟。少岷有收復南康功,而不見錄,纂修地志者,皆沒其實,故表出之。詩雖未名家,亦清脫無塵氣。
田惟祜,字裕夫,蕭山人。正德戊辰進士。有滄螺集。
裕夫領解浙闈,時名蔚起,今則知者寡矣。詩如王、謝子弟,雖未陶鑄,毋論風流文采,裙屐亦自不同。晚登城樓懷友云:『江城天暝夕陽微,拍拍輕鷗逐浪飛。水郭煙光迷野屋,海天風色上征衣。倚樓長笛家何在,出浦扁舟人未歸。愁絕知心成兩地,目隨征雁思依依。』
楊慎,字用修,新都人。正德辛未賜進士第一,授翰林修撰。以議大禮泣諫,杖謫永昌。天啟初,追諡文憲。有升菴集。
虞伯生告袁伯長云:『文章之妙,惟浙中庖者知之。若川人之爲庖也,麤塊而大臠,濃醯而厚醬,非不果然饜也,而飲食之味微矣。浙中之庖則不然。凡水陸之產,皆擇取柔甘,調其湆齊,澄之有方,而潔之不已,視之泠然水也。而五味之和,各得所求,羽毛鱗甲之珍,不易故性。爲文之妙,亦猶是耳。』讀用修詩,無異川人之庖矣。予爲之調擇澄潔,去其濃醯厚醬。蓋竊比於浙中之庖之義云。南郊扈從省牲云:『天仗雲門外,宵衣曉漏前。蒼龍旂影動,朱鷺鼓聲傳。星爛甘泉燭,霜清泰畤煙。南郊新警畢,重睹孝皇年。』寄石季瞻赴臨安謫云:『聞道炎方謫,遙從瘴海過。後期淹歲月,前路任風波。霄漢蜚鴻遠,關門虎豹多。卜居何處問,薜荔在山阿。』春興云:『最高樓上俯晴川,萬里登臨絕塞邊。碣石東浮三絳色,秀峰西合點蒼煙。天涯遊子懸雙淚,海畔孤臣謫九年。虛擬短衣隨李廣,漢家無事勒燕然。』懷歸云:『星橋南望沈犀渚,雪嶺西連抱珥河。關塞渺茫魂夢隔,山川迢遞別離多。汀洲春雨搴芳杜,茅屋秋風帶女蘿。心事未從詹尹卜,生涯聊聽僰童歌。』
附錄
王元美云:『楊用修如暴富兒郎,銅山金埒,不曉喫飯著衣。』
又云:『用修工於證經,而疎於解經,詳於稗史,而忽於正史,詳於時事,而不得詩旨,求之宇宙之外,而失之耳目之前。』
又云:『徐昌穀有六朝之才,而無其學,楊用修有六朝之學,而非其才。』
又云:『楊修撰之南中稿,穠麗婉至,華學士之巖居稿,清澹簡遠,俱遠勝玉堂之作。』
黃清甫云:『楊詩喜用僻事,多著浮彩,搜羅刻削,無出其右。而駢繪既繁,性情多盡,傳謂:美能沒禮,詩亦有之。至誦其「可憐風雨夜,長在客塗中」,又「江花與江草,異國看春生」,情境俱窮,真堪隕淚。』
王道,字純甫,武城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改庶吉士,歷官吏部右侍郎。卒,贈禮部尚書,諡文定。有順渠文錄。
順渠說經,不墮宋人理窟。詩雖無意求工,亦少習氣。過舊居有感云:『破屋頹垣是幾年,重來下馬一悽然。丁寧好獲門前柳,曾繫詩人萬里船。』
齊之鸞,字瑞卿,桐城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改庶吉士,授刑科給事中,歷吏、兵二科左、右給事。世宗即位,考察,謫崇德縣丞,移知長興縣,稍遷南京刑部郎中,以陝西按察僉事,巡寧夏,升副使,改河南,再改山東,終河南按察使。有蓉川集。
蓉川在給舍,最爲敢言,侃侃不阿。止康陵,罷設花酒店,不當論威武大將軍功。寧庶人造龍艘戲劇,潛結近倖,邀帝南幸,圖謀不軌。行有日矣。偕邢給事寰、許給事復禮留駕。及康陵親征,又作回鑾賦以諷,且力白王新建之誣,洵骨鯁之臣也。顧見容於康陵,而不容於永陵,何哉?及入西夏,値旱澇之餘,見居人刈蓬科,其類有棉蓬刺蓬二種,子皆可以爲麵,饑民藉以充腹。取而啖之,苦惡辛澀,乃封題以進。且言『國家有大可憂之事三,廟謨有深可惜者四』,斥及議禮大臣,并責永陵不能虛己。可謂言人所不敢言矣。入夏諸詩,山川險隘,誦之有如聚米,與尹僉事耕並工。惜乎,志邊關者,均未之采錄也!
毛憲,字式之,武進人,正德辛未進士,官禮科右給事中。有古菴集。
古菴講學,主道南書院。詩非所長,具體而已。
周廷用,字子賢,華容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授宜黃知縣,入爲御史,外補僉事,參議福建,備兵四川,進江西按察使。有[八]厓集。
八厓放言忤俗,東橋深惜之,國寶新編,以之爲殿。贊云:『按察人豪,闊視放言。文藻性成,早垂鉅篇。』然製作庸庸,求其鉅篇,頗罕。
徐咸,字子正,海鹽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除知沔陽州,入爲兵部主事,歷官襄陽知府。有東濱稿。
東濱爲豐厓同母弟,昆友皆嫺風雅。歸田後,築園城闉,名曰餘春,中疊石爲小東山,與錢東畬太守,朱西村山人輩,結『小瀛洲十老社』。其後倭人入寇,所在焚儲積,遂舍園基以爲倉焉。句如『路自窮厓入,人如倦鳥還』,『千年牛首寺,一勺虎跑泉』,『客醉黃花酒,僧供白雪餻』,『棘林花落子,茆屋燕將兒』,『山遠不聞漏,夜寒疑有霜』,頗類賈島佛。
南大吉,字元善,渭南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授戶部主事,歷郎中,出知紹興府。有瑞泉集。
元善好青紫囊書,妙善占墓。其守紹興,謂窆石非禹葬處,別於廟東南建豐碑,題曰大禹陵,其後望秩,於是處焉。五言詩頗穩帖,無秦人忼厲之氣。
頓銳,涿州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官戶部主事。〖(一云長史)〗有鷗汀漁嘯集。
長史時名藉甚,北人語云:『涿郡有才才一石,銳得其八。』詩頗警拔,微嫌冗長耳。
林大輅,字以乘,莆田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以工部員外郎,諫南巡,予杖繫獄,謫判夷陵州。嘉靖初,起江西按察僉事,歷副都御史,巡撫湖南,自劾歸。有愧瘖集。
二山與南泠最相契,詩亦近之,第稍遜耳。品當在李川殳、孟望之之間。東蔣子雲都水云:『南泠三載賦閒居,春日長安近卜廬。苑樹飛煙分客榻,禁鐘浮月散朝車。楊雄天祿多奇字,方朔金門有諫書。相望西橋應不遠,莫教風雨往來疎。』
周在,字善卿,太倉州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除知寶坻縣,擢陝西道御史,歷官浙江右參政。有燕京逮事錄、行臺紀興。
善卿獨攄胸臆,不事規橅,正如繁音迭奏,忽聆于蔿于曲,縱無妙理,具足清機。閨怨云:『江南二月試羅衣,春盡燕山雪尚飛。應是子規啼不到,故鄉雖好不思歸。』
李濂,字川父,祥符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沔陽知州,遷寧波府同知,終山西按察,僉事。有嵩渚集。
嵩渚集凡百卷,最稱繁富,然不甚剪裁。其持論,以明初『吳中四傑』爲歸,求其神似,未免類桓宣武之擬劉太尉也。秋懷云:『瀟湘楓落鱖魚肥,楚客懷歸未得歸。頻憶鳳城詢北使,尚聞龍舸駐南畿。驚心關塞旌旗動,旅食江湖諫疏稀。本乏涓埃裨郡國,擬將生事付漁磯。』
附錄
愚山云:『川父作理情賦,左舜齊持以示李獻吉,獻吉大驚,訪之吹臺。川父自此名滿河洛間。久之讀書深思,始知獻吉持論之頗,而學者沿襲之繆。嘗有絕句云:「唐人無選宋無詩,後進輕狂肆貶詞。真趣盎然流肺腑,底須模擬失神奇。」又云:「洪武詩人稱數子,高楊袁凱及張徐。後來英俊崢嶸甚,興趣溫平似弗如。」當竄竊剽賊盛行之日,獨具隻眼,可謂卓爾不群者矣。』
蔣山卿,字子雲,儀徵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工部主事。諫南巡,廷杖,謫南京前府都事,歷刑部郎中,出知河南府,改潯州,再改南寧,升廣西參政。有南泠集。
子雲詩如水精淨域,盡埽遊塵,微嫌境太淺爾。子三人,孝常、孝若、孝彧皆能詩。『吳山遙入戶,江水近通渠』,孝常句也。『雁度三更月,烏棲獨樹霜』,孝若句也。『夕陽新雨後,明月落潮時』,孝彧句也。雖未出群,亦自濟濟。
薛蕙,字君采,亳州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刑部主事,改吏部,歷員外郎中。以議大禮,下詔獄,尋復職,未幾罷歸,屢薦不出。有西原集。
薛公南巡諍吏,大禮正人,條達詞華,淵源理學。古詩自河梁以曁六朝,近體自神龍以迄五季,靡不句追字琢,心慕手追,歛北地之菁英,具信陽之雅藻,兼迪功之精詣,卓然名家。
又云:君采年十二能詩,王子衡謫判亳州賞之曰:『可繼何、李。』故其詩云:『束髮從師王浚川,文章衣缽幸相傳。爾時評我李何似,白首摧頹只自憐。』其與用修論詩云:『近日作者,摸擬蹈襲,致有拆洗少陵,生吞子美之謔。求近性情,無若古調。』直以沿流討源自許。晚年究心講學,於詩不師擊壤,尤人所難。送楊石齋云:『社稷功成後,山林避寵年。遭逢誰可並,出處獨超然。反側當前日,經綸邁昔賢。殷憂興聖主,至治格皇天。凶豎同摧朽,蒼生盡解懸。廟謨隨指顧,臣節見周旋。智勇千夫敵,勳勞百辟先。賞仍虛裂土,名已重凌煙。握璽慚周勃,揮金笑魯連。急流嫌盛滿,介石慕貞堅。許國心恆切,還鄉興偶牽。留侯初相漢,樂毅晚辭燕。異渥絲綸數,高風進退全。草停黃閣詔,花簇錦江船。水檻星橋側,茅堂雪嶺邊。雲霞深綠野,卉木富平泉。事業存鐘鼎,儀型照簡編。累朝瞻翊戴,四海憶陶甄。白首歸休記,青春送別筵。衣冠望行色,端不異登仙。』
顧𤩰,字英玉,上元人。璘之弟。正德甲戌進士,除南京工部主事,改兵部,歷郎中。謫知許州,遷溫州府同知,升山東按察僉事,終河南按察副使。有寒松齋存稿。
英玉爲東橋從弟。東橋詩,有『落魄吾家蘇季子,風流南郡小馮君』,蓋謫牧許州時所寄也。東橋闢息園,以延賓客,載酒促膝諸亭,朋簪滿座,伎樂雜陳。而英玉居隔一牆,臨街小樓,曰寒松齋者,坐臥其上,訓童子以自給。所謂名教之外,別有風猷者邪?
劉天民,字希尹,歷城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除戶部主事,諫南巡受笞闕下。改吏部,諫大禮,又受笞。歷文選郎中,調知壽州,累遷河南按察副使,改四川,以計典罷。有函山先生集。
函山諫草兩陳,再笞闕下。其調知壽州也,故事:京官外謫,出都時以眼紗自蔽。過部門,選人擁其馬不得前。函山擲紗于地,曰:『吾無愧於官,俾汝輩見吾面目可耳。』蔡鶴江送以詩云:『元祐黨人滄海外,貞元朝士曉星前。』王耕原送以詩云:『君不見盤中紫脂蟹,疇昔橫行今安在?又不見坐上虎皮裀,當日負嵎思殺人。世間反覆那可數,鄙夫何事用心苦。』蓋以刺讒人也。晚又以計吏罷,憤懣不平,恆逃于詞曲。有云:『把俺這沒嫂嫂的陳平,也串下一個招。』李中麓每稱之。
林春澤,字德敷,侯官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戶部主事,遷員外,謫寧州同知,歷吉安通判,肇慶同知,召爲南京刑部郎中,出知程番府。有人瑞翁集。
百年上壽,世曰徒然,然或有過之者。吾錄滕安卿詩,既援崑山周大賓,新昌呂翁祖舉其本末矣。侯官林太守德敷百歲,有司爲建『人瑞坊』榮之。集中喜元孫生詩云:『傳家二十有三世,老我百年仍四春。』蓋即於是年卒,萬歷癸未歲也。德敷子應亮,戶部右侍郎,孫如楚工部右侍郎。
陳九川,字惟濬,別字竹亭,又號明水,臨川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太常傅士,坐諫南巡削籍。世祖即位,復官,遷儀制司員外,轉主客郎中,下詔獄,謫戍鎮海衛,尋放還。有明水先生集。
明水釋褐,忽曰:『漆雕開謂:「吾斯之未能信。吾可自信與?」』遂上疏,請告歸,謁陽明講學。及官博士,與舒修撰梓溪,夏員外東洲,萬主事五溪,共諫南巡。一時有四君子之目。既司主客,爲群小所憎。重獲罪。可謂信道之篤,而九死不悔者也。詩非所長,亦小有韻致。題桃源圖云:『偶攜鄉里入山川,一隔塵寰幾百年。世上秖言秦網密,桃源也有不租田。』
舒芬,字國裳,進賢人。正德丁丑賜進士第一,授翰林修撰,以諫南巡受杖,謫福建臨課司副提舉。嘉靖初,議大禮,再杖,歸卒。有梓溪集。
舒公首犯逆鱗,幾斃于杖。其撰崇德李君墓志中書本末最詳,謹抄撮于左:『始車駕議以三月十九日壬子,東巡祀岱宗,歷徐、揚,抵南京,下蘇州,復泝江浮漢,登太和山。人情洶洶懼變。將相大臣,多慫惥之。十五日,予率同館先上疏,兵部黃鞏伯固、陸震時亨疏亦上,爲太宰陸完所沮。是夕,夏良勝于中、萬潮汝信,過予憤惋,邀太常陳九川至署名。明日,吏部張衍慶元承,刑部陸俸天爵等疏亦入。又明日,禮部姜龍應賓,兵部孫鳳鳴和,行人余廷瓚伯獻等俱連疏入。時又有太醫院醫士徐鏊以醫諫,車駕不果出矣。癸丑,上忽震怒,下黃鞏,陸震,夏良勝、萬潮、陳九川于錦衣衛獄。以舒芬、張衍慶、姜龍、孫鳳、陸俸等百有七人,跪午門外五日。而行人司疏不報,以通政司壅之也。乙卯,余廷瓚等俱下獄。丙辰,同黃鞏等六人,亦跪午門外五日,梏拲。是日,工部林大輅以乘等三人,大理寺周子厚等十人,亦連疏入。丙辰,俱下之獄,亦梏拲,跪五日。時復有金吾衛指揮張英,言車駕出必不利,肉袒戟刃於胸以死諫。天威遂不可霽。戊午,芬等一百有七人,午門受杖。四月己卯,杖鞏等六人。發徐鏊邊遠充軍,林大輅、周敘、余廷瓚俱受杖。時死杖下者,陸汝亨、劉宗夏、何孟循、林質夫、劉玨、余伯獻、孟子乾、劉平甫、李德卿、詹敬之、李崇德十有一人。崇德諱紹賢,盱眙人。以行人齎孝貞純皇后遺詔至徐州。開讀時,群閹勢熏炙,率屬吏視州衛官,偃然席班首。君立詔左,從容令去其席,撝不得與職官同禮焉。』其文比之實錄所紀,尤詳。詩頗涉理學語,五言如『江花迎載酒,沙鳥避歸航』,『菊黃三逕冷,巖翠一松存』;七言如『水入柁楞流去響,風吹魚網過來腥』,『思家我亦愁千里,爲客誰能耐十年』,『紅粉滿樓初入趙,青山百里尚圍燕』,『芳草有情生夜雨,天桃如夢繞春山』,『未如莊子舟藏壑,欲買謝公墩結廬』,『高樹閒雲輕獲鶴,小橋新水淺通魚』,『芹香華屋來元鳥,樹暗青山隱杜鵑』,『誰爲剪殘今夜韭,獨憐開盡故園花』,皆蔫然有致。
夏言,字公謹,貴溪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授行人,歷吏科都給事中,改翰林侍讀學士,累官少師,吏部尚書,兼華蓋殿大學士,後棄市,追諡文愍。有桂洲集。
貴溪遊覽贈酬之作,不及分宜。而應制詩篇,投頌合雅,不若袁文榮之近於褻也。無逸殿應制云:『睿藻承遺訓,農歌啟聖衷。千秋所無逸,七月詠豳風。帝學詩書在,神謀制作同。光昭文祖業,原上有新宮。』夜泊吳江云:『月岸秋燈滅,風湖夕浪翻。橋連楓葉冷,城帶水雲昏。把燭延津吏,傳舟次驛門。漁歌起何處,瀟灑數家村。』
蔡經,字廷彝,侯官人,復姓張。正德丁丑進士,累官南京兵部尚書,總督浙直軍務,改左都御史,爲趙文華所劾,逮至京論死。追諡襄愍。有半洲集。
襄愍死非其罪,郡志冤之,國史白之。而愚山氏以爲東南之論殊不然。傳聞異辭,不可不覈。以余所聞,趙文華病篤,命禱其平生所陷六人,襄愍其一。則文華已心悔其誣。且與楊忠愍同日死於市,公論亦可定矣。其詩持清婉,無拔劍橫槊氣。蘭河曉渡云:『月落金城鼓角殘,危關曉色拂雕鞍。黃河渺渺中原隔,紫塞迢迢邊地寒。西望旌旗連瀚海,東來風雪滿皋蘭。萍蹤萬里休惆悵,虎節龍沙亦壯觀。』
張岳,字維喬,惠安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除行人,疏諫南巡受杖。調南國子學正,入爲武選員外,歷祠祭郎中,出爲廣西提學僉事,調江西,謫廣東鹽課提舉,遷知廉州府,轉浙江提學副使,歷參政,以僉都御史,撫治鄖陽,改江西,尋以右副都御史,總督兩廣軍務,召入爲刑部侍郎,掌都察院事,復出總督楚、蜀。卒,贈太子少保,諡襄惠。有小山類稿。
襄惠初釋褐,與林希元、陳琛談理學,時目爲『泉州三狂』。始以言禮忤永嘉,繼忤貴溪分宜,幸以功名終。文治武功,所至登績,詩其餘技。然如『宛宛西飛日,餘光照我裳』,『江空流月華,白石光凌亂』,『理深物有悟,興極感相因』,『幽篁迷舊蹊,回磴距飛轍』,『微風萬里陰,落日半江煙』,非『熟精文選理』者,不能作也。
許宗魯,字伯誠,一字東侯,咸寧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監察御史,歷湖廣按察僉事,副使,太僕少卿,大理少卿。以僉都御史,撫保定,以副都御史,撫遼東。有少華、陵下、遼海、歸田等集。
少華諸體皆工,寓和婉於悲壯之中,譬之秦箏,獨無西氣。足與邊廷實、王子衡並驅。東岳云:『秩祀嚴東土,明禋冠五宗。金函神鬼籙,玉簡帝王封。海湧中宵日,巖留上古松。何時凌嶻𡺼,飛舉跨蒼龍。』清溪泛舟云:『清溪澹無色,客子放歸舟。浦暗黃花雨,江行白露秋。故人惜遠別,尊酒話中流。漸近銅陵縣,青山動我愁。』
附錄
愚山云:『東侯才氣宏放,家本秦人,承康、王之流風。罷官家居,日召故人,置酒賦詩,時時作金、元詞曲,關中何棟,西蜀楊石,浸淫成俗,熙朝樂事,至今士大夫猶艷稱之。』
戴鱀,字時重,鄞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除刑部主事,歷官右副都御史,巡撫四川。有東石遺稿。
附錄
李杲堂云:『中丞擅經世才,負氣高亢,居官四十餘年,關節不至其門,權貴俱心憚之。竟坐此三起三黜,不得盡其用,論者惜焉。其詩老健蒼涼,是一作手。』
胡侍,字承之,咸寧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除刑部主事,進員外,升鴻臚寺少卿。坐議大禮,謫潞州同知,尋下詔獄,論爲民,尋命復職。有濛谿集。
承之詩原北地,而五言頗近信陽。弇洲稱之云:『雖於風雅未縣合往往時材骨格殊亦不失實。』送劉德徵守夔府云:國有蠶叢古,城聞白帝雄。龍蛇夏禹廟,雲雨楚王宮。羽檄通南徼,樓船進北風。還令蜀父老,喜得漢文翁』
王漸逵,字用儀,番禺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授刑部主事,建言不報,乞歸。隆慶初,追贈光祿少卿。有青蘿集。
青蘿詩無定格,遣興即題。鐵橋一絕云:『狂客山中不費招,瑤池春宴夜聞簫。醉餘不記歸時路,曾跨青羊過鐵橋。』直追蹤唐許碏閬苑花前之作。
曹嘉,字仲禮,扶溝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御史,以言事,出補大名府推官,尋復官御史,又以言事下獄。謫禹城知縣,降茂州判官,仍復原職,升山西提學副使,終江西右布政使。有漫山集。
王元美撰卮言,謂:『獻吉晚爲其甥曹嘉所厄良苦。』而鄉黨之論不然。朱秉器遊宦餘談,述汴人語,謂:『仲禮終身父事獻吉勿衰。梓行舅氏集,選吳下以善書名者繕寫。獻吉兄孟和有姊,即仲禮母,素與獻吉有隙,恆不相見。一日兄姊欲過獻吉,獻吉喜劇,盛供饌以竢。比入門,獻吉出迓,方揖,孟和即踣獻吉于階,兄姊交毆之。時仲禮在都,聞之,惶懼不寧者旬日,專人以書慰獻吉。』是厄其舅者,非仲禮矣。仲禮好賓客,所與遊最密者,詩則謝茂秦,書則徐子仁,弈則閻子明。嘗語茂秦云:『吾舅氏稱詩家鍊字不如鍊句,鍊句不如鍊意,鍊意不如鍊格。』蓋墨守舅說若是。以此知卮言,亦有不足深信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