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朝詩集小傳
東陽,字賓之,茶陵人。以戍籍居京師。四歲舉神童,景皇帝抱置諸膝。六歲、八歲兩召見,講尚書大義,命入京學。天順八年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。成化元年,授編修。八年,以禮部左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,直內閣,累官少師兼太子太師,吏部尚書,華蓋殿大學士。正德七年致仕。又四年卒,年七十。諡文正。公慧悟夙成,風神娟秀,歷官館閣,四十年不出國門,奬成後學,推挽才雋,風流弘長,衣被海內,學士大夫出其門牆者,文章學述,粲然有所成就,必曰:『此西涯先生之門人也。』罷相家居,購請詩文書篆者,填塞戶限,頗資以給朝夕。一日,夫人方展紙砥墨,公有倦色,夫人笑曰:『今日方設客,可使案無魚菜耶?』遂聽然命筆,移時而罷,其風操如此。詩文有『懷麓堂集』及『續集』,『南行』、『東祀』諸集若干卷。國家休明之運,萃於成、弘,公以金鐘玉衡之質,振朱弦清廟之音,含咀宮商,吐納和雅,渢渢乎,洋洋乎,長離之和鳴,共命之交響也。北地李夢陽,一旦崛起,侈談復古,攻竄竊剽賊之學,詆諆先正,以劫持一世;關隴之士,坎壈失職者,群起附和,以擊排長沙爲能事。王、李代興,祧少陵而禰北地,目論耳食,靡然從風。吾友程孟陽讀懷麓之詩,爲之擿發其指意,洗刷其眉宇,百五十年之後,西涯一派煥然復開生面,而空同之雲霧,漸次解駮,孟陽之力也。余嘗與曲周劉敬仲論之曰:『西涯之詩,原本少陵、隨州、香山,以迨宋之眉山、元之道園,兼綜而互出之。其詩有少陵,有隨州、香山,有眉山、道園,而其爲西涯者自在。試取空同之詩,汰去其吞剝撏撦吽牙齟齒者,求其所以爲空同者,而無有也。』敬仲深思久之,亦以余言爲然。今年錄西涯詩,思與孟陽、敬仲後先揚扢之語,爲之慨然,而又念西涯北地升降之間,文章氣運,胥有繫焉,不得不詳切言之,非欲與世之君子,爭壇墠而絜短長也。
王元美『書西涯古樂府後』云:『余嚮者於李賓之先生擬古樂府,病其太涉議論,過爾剪抑,以爲十不得一。自今觀之,奇旨創造,名語疊出;縱未可被之管絃,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。若使字字求諧於房中鐃吹之調,取其字句斷爛者而模倣之,以爲樂府如是,則豈非西子之顰、邯鄲之步哉!余作「藝苑卮言」時,年未四十,方與于鱗輩是古非今、此長彼短,未爲定論。至於戲學世說,比擬形似,既不切當,又傷儇薄,行世已久,不能復秘,姑隨事改正,勿令多誤後人而已。』嘉、隆之際,握持文柄,躋北地而擠長沙者,元美爲之職志。至謂長沙之啟何李,猶陳涉之啟漢高。及其晚年,氣漸平、志漸實,舊學銷亡,霜降水落,自悔其少壯之誤,而悼其不能改作也。於論西涯樂府,三致意焉。今之譚藝者,尊奉弇州『卮言』,以爲金科玉條,引繩批格,恐失尺寸;豈知元美固晚而自悔,以其言爲土苴唾餘乎?平津刻舟之人,知劍去已久,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。微元美之言,將使誰正之哉!
附見
兆先,字徵伯,西涯先生之子也。生十餘歲,能爲歌詩古文,驚其長老,以蔭爲國子生。年二十七而夭。天子爲致賻焉。娶五經博士潘辰之女,亦能詩,後徵伯六年而卒。
鐸,字鳴治,台之太平人。天順八年進士,選庶吉士,授編修,歷官南京國子祭酒,移疾歸。復起爲禮部侍郎兼祭酒。正德三年致仕。卒諡文肅。李西涯曰:『謝方石出自東南,人始未之知。在翰林學詩時,自立程課,限一月爲一體,如此月讀古詩,則凡院課及應答諸作皆古詩也。故其所就,沈著堅定,非口耳所到。既其老也,每出一詩,必令余指疵,不指不已。予有所質,亦傾心應之,必使盡力。予嘗作厓山詩一聯,渠意不滿,予以爲無可易。渠笑曰:一觀子胸中似不止此。」最後曰:「廟堂遺恨和戎策,宗社深恩養士年。」渠又笑曰:「微我子,不至此。」予又爲端禮門樂府,以爲末句未盡,往復再四,最後乃躍然而起。』二公同年同館凡十餘年,輯其聯句唱和詩,題曰『同聲集』。及李公當國,謝自田間,再起而唱酬,不異往日。又有後集、續集若干卷。當國家承平,詞館優閒無事,以文字爲職業,而先輩道義之雅,僚友切摩之誼,亦具見于此。因錄詩而及之,亦可以三歎也。
泰,字亨父,太倉人。天順八年進士,選庶吉士,授簡討,遷修撰,卒年四十有九。亨父爲人坦率,絕去厓岸,恬淡自守,獨喜爲詩,雖不學書,亦翩翩可喜。李西涯序其『滄洲詩集』曰:『先生於文,無所不能,而必工于詩。縱手迅筆,眾莫能及。及其凝神注思,窮深騖遠,一字一句,寧闕然而不苟用。晚乃益爲沈著高簡之辭,而盡斂其峭拔奔洶之勢。蓋將極于古人,而不意其遽止也。』亨父之詩,其見推于西涯而惜之如此。唐元薦論本朝之詩曰:『弘治間藝苑,則以李懷麓、張滄洲爲赤幟,而和之者,或流于率易。』在當時蓋以李、張並稱,今長沙爲臺閣之冠,而亨父之名知之者或鮮矣。人不可以無年,信哉!
釴,字鼎儀,崑山人。天順癸未,會試第一,廷試第二,授編修,遷修撰。孝宗在東宮,侍講讀。進止閒雅,最爲得體。及即位,進太常少卿,翰林侍讀,充經筵日講官。將進講,忽得末疾,給驛歸,卒于家。李西涯曰:『張亨父、陸鼎儀,少同筆硯,未第時,皆有詩名。亨父天才敏絕,而好爲精鍊,奇思硬語,間見疊出,人莫攖其鋒。鼎儀稍後作,而意識超詣,凌高徑趨,擺落塵俗,雖或矯枉過正,弗恤也。二人者,天假之年,其所成就,不知到何等地位,而皆不壽以死,豈不重可惜哉!』鼎儀沈靜好學,解悟過人,而矜嚴自持,人少當其意者,有『春雨堂稿』,藏于家。
越,字世昌,濬縣人。景泰二年進士。廷試日,旋風掣其卷颺去,逾年,高麗貢使攜以上進,占者曰:『此封侯萬里之徵也。』天順中,以御史超拜右副都御史,巡撫大同,進太子太保兵部尚書。成化十六年,偕汪直、朱永出塞,大破虜于威寧海,封威寧伯。十七年,佩征西前將軍印,鎮大同、延綏,直敗,奪封,編管安陸。弘治七年,虜犯西塞急,公年七十有二,起總制寧夏甘涼,經略哈密,復大破虜於賀蘭,加少保兼太子太傅。十一年卒於軍,贈太傅,諡襄敏。公姿表英邁,慷慨英發。歷西北諸鎮,身經百十餘戰。其於邊徼阨塞,虜情羯夷,將士情僞,無不瞭若一二。出奇制勝,動有成算。奬拔士類,驅使材勇,撈籠顛倒,人皆樂爲之用。在延鎮夜雪,張燈豪飲氈帳中,小校偵虜事者,刺報甚悉,公喜,以金甌酌酒,坐而飲之,已,即以金甌與之,校得賞,益暢其所欲言,公大喜,指女伎尤麗者,謂曰:『若無妻乎?以此予女。』紅鹽池之役,半夜襲虜,以逆風往返,虜不爲備,以其能用小校退卒置間諜,得嚮導之力也。威寧喜爲詩,麤豪奔放,不事雕飾。酒酣命筆,一埽千言,使人有橫槊磨盾、悲歌出塞之思。至云『鬢爲胡笳吹作雪,心因烽火煉成丹』,則又讀而悲之。
謙,字克讓,江寧人。生有奇質,目光如電,體有四乳。正統四年進士,一甲第三人。歷編修,至學士。下獄,謫戍開平,赦還復官,與子岳同入史局,改南京掌院,終南禮部尚書。成化十五年卒,贈太子太保,諡文僖。詩集多至二千餘首。
潛,字孟時,莆田人。景泰二年狀元。官至少詹事,兼翰林院學士,掌院事,教習庶吉士,承詔受業者李賓之諸公也。翰林後堂有二柏,爲先生手植,號學士柏,造瀛洲亭以臨之;而劉文安爲院長,渫井於其旁。柯亭劉井,詞林至今以爲美譚。喪亂之餘,鞠爲茂草,不知遺跡今何如也。
守陳,字維新,鄞縣人。景泰二年進士,官至吏部右侍郎,兼詹事府丞,贈禮部尚書,諡文懿。在翰林三十餘年。有『東觀』、『鑾坡』、『桂坊』諸集,李西涯爲序。
儼,字宣化,吉水人。正統七年狀元,除修撰,官止太常寺少卿,兼侍讀學士,贈禮部侍郎,諡文介。有集行世。
華,字彥實,安福人。景泰五年會元,選庶吉士,授編修。成化二十一年,以禮部侍郎入直內閣。二十三年,以宮保爲尚書致仕。弘治九年卒,諡文思。
濬,字仲深,瓊山人。少孤,七八歲能詩,敏捷驚人。景泰五年進士,改庶吉士,歷官掌詹尚書。弘治四年,年七十餘,兼文淵閣大學士,直內閣。八年卒於官。贈太傅,諡文莊。公博極群書,尤熟國家典故,平生作詩幾萬首,口占信筆,不經持擇,亦多緣手散去。今所存『瓊臺集』,尚千餘首。
喬新,字廷秀,廣昌人。景泰五年進士,除刑部主事,歷官副都御史,南京刑部尚書。弘治初,召爲刑部尚書,此二句據『列朝詩集』本補。請老去,諡文肅。有『椒丘文集』。博學多聞,爲詩多援據典故。
文升,字負圖,禹州人。景泰二年進士,爲御史,歷官左都御史、兵部尚書。弘治十四年,拜吏部尚書。正德初,坐朋黨除名。贈太傅,諡端肅。立朝五十餘年,名聞夷夏,事具國史。
大夏,字時雍,華容人。天順八年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,出爲職方郎中,歷官右都御史,總督兩廣,拜兵部尚書。正德初,逆瑾矯旨繫詔獄,謫戍肅州。瑾誅,復官,致仕,贈太保,諡忠宣。公讀書東山草堂,人稱東山先生,有集若干卷。
岳,字舜咨,上元人。父文僖公謙,奉命祀北嶽,母夢緋衣神人入室,生公,遂名岳。公瑰偉秀異,目光炯炯,望之若神。天順元年進士,入翰林爲編修,歷侍講,至學士。弘治中,爲吏部尚書,贈少保,諡文毅。本朝父子爲翰林,得并諡文,自公父子始,并有集行世。
懋,字德懋,蘭谿人。成化二年舉進士第一人,入翰林,除編修,與莊昶、黃仲昭諫內廷張燈,杖闕下,謫知臨武縣。羅倫亦以論起復謫官,時稱翰林四諫。改南京大理評事,陞福建按察僉事,致仕,家居二十餘年,召爲南京祭酒,陞南京禮部侍郎,辭去。嘉靖初,進南禮部尚書,致仕,年八十六,諡文懿。
越,字尚矩,寧都人。成化五年進士及第第三人,入直經筵,出使朝鮮。多所撰述,官至翰林學士,南京工部尚書,贈太子少保,諡文僖。集四十二卷,李西涯爲序。
遷,字于喬,餘姚人。成化乙未狀元。弘治八年,以少詹學士入直內閣,歷官少傅禮部尚書、武英殿大學士。康陵即位,忤逆瑾,罷歸。嘉靖六年,再召晉謹身殿,次年致仕,贈太傅,諡文正。
儲,字叔厚,順德人。成化十四年,會試第一。正德五年,以禮部尚書直文淵閣,加少師,歷華蓋殿。正德十六年致仕。嘉靖四年卒,年七十七,諡文康。有『鬱洲集』若干卷。
忠,字司直,陳留人。成化戊戌進士,授翰林編修。性峻少通,幾三紀始拜翰林學士。正德初,爲講官,規諷剴切,將陞南禮部侍郎,進吏部尚書,用焦芳薦,徵入翰林。正德五年,以吏部尚書入直文淵閣,進武英殿。次年致仕。嘉靖二年卒,贈太保,諡文肅。
宏,字子充,鉛山人。年十六,領郷薦。十九,登成化丁未進士,廷試第一人。正德六年,以禮部尚書直文淵閣。九年致仕。嘉靖初召還。六年致仕。十四年再召,進華蓋殿,卒於位,贈太保,諡文憲。公在武廟時,以守正拒寧庶人,事具國史。世廟再起枋政,上政暇,輒與討論詩詞,御製詩,輒命恭和,至盈卷帙。御製七言詩,有『睠茲忠良副倚賴,未讓前賢專令名』之句。安仁深忌,疏言:『詩詞小技,猥勞聖躬,且使宏窺意指,竊恩遇以壓朝士,假結納以救過。』上報之,殊弗爲動,亦不甚鐫責也,當時大臣,其忮悍無禮如此。
廷和,字介夫,新都人。成化戊戌進士。正德三年,以南京戶部尚書,入直東閣。嘉靖二年,晉太傅,不拜,以議大禮忤旨,力求去,令致仕,尋削籍。隆慶初,詔復故官,諡文忠。公博通經濟,相業巋然,具在『視草餘錄』及子慎所撰行狀,事在國史,不具列焉。
紀,字維之,掖縣人。成化二十二年進士。弘治十三年,以禮部尚書,入直東閣,晉武英殿。嘉靖三年,致仕。諡文簡。嚴分宜作墓誌,稱其平居手不釋卷,老而彌篤,作文渾厚典實,一根於理。
一清,字應寧,雲南安寧人。父徙巴陵,又徙丹徒。年八歲,以奇童薦入翰林。成化八年進士,由中書舍人歷提學副使,太常卿。弘治中,以副都御史,出理馬政。正德中,以右副都御史,再出總制陝西諸邊,入爲戶、吏二部尚書,直內閣。嘉靖初,即家起兵部尚書,提督軍務陝西,召入內閣,罷歸,諡文襄。公生而隱宮,貌類寺人,才情敏給,汲引士類,海內爭趨其門。提學陝西,賞識李獻吉,召置門下,故『石淙類稿』屬獻吉評點行世,而獻吉亦亟稱公之詩筆與長沙並駕,蓋當成、弘時長沙爲一世宗匠,獻吉並舉楊、李,不欲使專主齊盟,軒楊正所以輊李也。文章千古事,非一家私議,而獻吉之用心如此,於兩公則何所加損哉!
俊,字待用,莆田人。成化戊戌進士,刑部員外郎。極論妖僧繼曉,下獄,謫姚州判官。用王三原論救,敘復南部,擢雲南副使,湖廣按察使,移疾歸。起拜右僉都御史,提督巡江,改撫江西,復召以副都御史,出撫湖廣,改四川,平藍鄢諸寇,加右都御史。嘉靖初,召爲工部尚書,改刑部,抗論時政,多所執奏。上詰責甚峻,以不得其職乞致仕。八疏乃允,加太子太保致仕,諡貞肅。公舉進士,李長沙亟稱之,曰:『當以文名世。』楊石淙評其詩曰:『詩宗唐杜,晚乃出入黃山谷、陳無己間。初視之,若有隱澀語,久而咀嚼悠然,有餘味焉。』
字,字希大,樂平人。成化甲辰進士,受經李長沙、楊石淙之門,與李獻吉、王伯安切摩爲古文。累官吏部尚書,諡莊簡。公參贊留都,當威武南幸之日,有社稷功。世廟初,以議禮去,高臥不起。正嘉之間,巋然爲鉅公長德。歿後三十餘年,王元美爲晉臬,訪其詩,序而刻之。要之,公固不必以詩傳也。
雲鳳,字應韶,遼州和順人。父佐,南京戶部尚書。六歲時,尚書公與坐客論易,及馬爲行地之物,公從旁問曰:『何者爲行天之物?得非龍乎?』坐客大驚。成化甲辰進士,授禮部主事。疏劾太監李廣,下獄,降知州,陞陝西提學僉事,歷副使、按察使,召爲國子祭酒,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,丁尚書憂,服闋遂不起。甲辰歲,晉人得雋者,公與王瓊、喬宇號河東三鳳,厥後皆爲名卿。虎谷、晉溪、白巖三公,名滿天下,事在國史,不具列。
鴻儒,字懋學,南陽人。少穎悟,讀書過目不忘。爲府史佐書,郡守段容思見而奇之,使爲弟子員,教以經術,蔚爲大儒。成化丁未進士,由戶部主事,歷官吏部侍郎、南京戶部尚書,諡文莊。相臺崔銑稱其闓朗光大,言無支浮,服儒誦書,弗因官輟。邊武得權,政門旁雜,鼠憂飲泣,如困葛藟,嚴卻介之義,絕養交之私,上下遠近,咸推爲大雅君子云。
中錫,字天祿,故城人。成化甲午,省試第一。乙未,舉進士,拜刑科給事中,疏劾萬昭德之弟,再疏,再得杖,瀕死不悔。出爲雲南僉事,改陝西,陞大理少卿,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宣府。武廟初,起撫遼東,召爲兵部侍郎。劾罷瑾黨冒邊功傳陞者,瑾恨之,矯詔改南京工部,尋罷官,械繫遼東,盡鬻田廬,償遼鎮芻糧,乃得褫職爲民。瑾誅,起撫大同。流賊抄掠山東、河北,召爲右都御史,往督軍務,陞左都御史,掌院事,以老師玩寇,徵下獄。踰年,以疾卒,御史盧雍追頌其冤,予祭一壇。天祿早慧,三歲識字,七歲能賦詩,爲文有雋才,刊落凡近,於詩尤工,評者謂其體格早類許渾,晚入劉長卿、陸龜蒙之間。
完,字全卿,長洲人。成化丁未科進士,拜御史。正德七年,以都察院都御史討流寇,蹙之於狼山,殲焉。拜兵部尚書,改吏部。武宗崩,追論宸濠復護衛事,下獄,謫戍鎮海,卒於泉州。旅次多暇,自次其詩文,爲『水村集』二十卷。少保才氣雄傑,江海殲渠,勛在社稷,而不克以功名終。博雅好古,精於鑑賞,余得其所次集草稿,惜其遂無傳也,爲略存之。
用,字行之,吳江人。弘治壬戌進士,授行人,遷南京工科給事中,出爲廣東參議,歷副使布政,召爲右副都御史,歷吏、刑二部侍郎,工、刑二部尚書,以左都御史加太子少保,特詔爲吏部尚書,卒於位,贈太子太保,諡忠肅。公歷宦四十餘年,忠公勤恪,顧自喜爲詩,動盈卷帙。書法俊逸,尤善繪事。余嘗爲公諸孫永年刪定其詩,得百餘篇,今錄其什之一云。
玉,字咸栗,萬安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授監察御史。正德初,抗論劉瑾八黨罷歸。瑾誅,起河南僉事、福建副使,陞南京僉都御史。以舟師援安慶有功。世宗即位,留掌都察院。明年,以刑部侍郎閒住,贈尚書,諡端敏。羅欽順志其墓,謂博通載籍,尤長於天文、地理,凡軍謀、師律、儀章、法制,皆詳究其本末。楊慎選定其集,凡三卷。
讚,字廷美,靈寶人。弘治丙辰進士。襄毅公進之子也。由推官徵拜御史,改翰林編修。正德中,謫外,稍遷僉事,歷布政使,入爲刑部侍郎,升尚書,改吏部。嘉靖丙辰,以一品六載考績,入直文淵閣。乙巳冬,乞休忤旨,削籍歸里。諡文簡。公德性溫粹,意氣凝定,讀書爲文,老而不倦,有『松皋集』行世。
輔,字良佐,鳳陽人。成化三年,爲都督同知征夷將軍,平兩廣蠻,封武靖伯。建州酋董山入寇,充征虜將軍。總兵左都御史李秉督軍,率漢番京邊官軍五萬討之,縱兵深入,多所斬獲。山降,誅之。進封流侯,世襲伯爵。
清,字一寧,濟寧人。都指揮使,有『文通集』八卷。
珪,字文敬,宜興人。成化己丑進士,官至嚴州太守。李西涯云:『邵文敬善書,工棋,詩亦有新意,如「江流如白龍,金焦雙角短」之類,又有「半江帆影落尊前」之句,人稱爲邵半江。』今其詩名『半江集』,殊無佳什,不免楓落吳江之歎。錄楊用修『詩鈔』所取二首。
鍭,字德樹,天台人。成化丁未進士,除南京大理評事。懇疏乞終養,居郷,砥礪名節,遊泳詩文。年八十三。詩名『赤城集』。
琦,字君玉,鄞縣人。家貧,弱冠遊學吳、楚間,每誦讀至夜分,與其徒吸水噀面,醒則又誦讀。弘治戊午,舉于郷。明年,第進士,年已及艾矣。授南大理評事,歷寺正,多所平反。陞興化知府,監司,累上治狀。以疾力乞骸骨,陞本司左參政致仕。歸二十年而卒。自少至老,刻意攻詩,嘔心刻腎,力去陳言,有『白齋集』十卷,覽者多憐其攻苦焉。
榮,字時秀,餘姚人。成化壬辰進士,以工部都水主事視河,壽寧家干禁,寘於法,卒爲蜚語所中,下詔獄。釋歸,尋卒。襟度夷曠,南冠而縶,不廢吟詠,書學懷素,尤善寫竹。孫大章,官至刑部左侍郎。
楠,字良用,歙縣人。成化甲辰進士。弘治中,累官南京戶部員外郎。
濟,字世卿;淮,字東卿;宜興人。濟仕至布政使,淮至都御史。與李空同結社。謝政之後,兄弟徜徉林壑。倡和成集。
瑾,字文玉,無錫人,正德辛巳進士,授麗水令,尋卒。博贍有文,與邵文莊善,每有著述,多與商確。子應麒,官至宮坊贊善。
憲章,字公甫,新會人。正統十二年舉人。身長八尺,目光如星,右頰有七黑子,如北斗狀,穎悟絕人。再上禮部,不第,歸隱白沙。成化十八年,辟召至京,不肯就禮部試,乞歸養母。詔特授翰林簡討。自後屢薦不起。弘治十三年卒。學者稱爲白沙先生。莆田林俊,稱其涵養粹完,脫落清灑,獨超造物牢籠之外,而寓言寄興於風煙水月之間,蓋有舞雩陋巷之風焉。余觀先生之爲人,志節激昂,抱負奇偉,慨然有堯舜君民之志,而限於資地,困於謠諑,輪囷結轖,發爲歌詩,抑塞磊落之志氣,旁見側出於筆墨之間,借詩講學,間作科諢帽桶腳,有類語錄。嘗有詩曰:『子美詩之聖,堯夫又別傳。後來操翰者,二妙少能兼。』嗟乎,子美、堯夫之詩,其可得而兼乎!東食西宿,此真英雄欺人之語,而增城湛原明妄加箋釋,取爲詩教,所謂癡人前不可說夢也。先生嘗曰:『論詩當論性情,論性情先論風韻,無風韻則無詩矣。』又曰:『學古人詩,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。有此性情,方有此聲口。』人亦有言,白沙爲道學詩人之宗。余錄其詩,則直以爲詩人耳矣。王元美『書白沙集後』云:『公甫詩不入法,文不入體,又皆不入題,而其妙處有超出於法與體及題之外者。余少學古,殊不相契,晚節始自會心,偶然讀之,或倦而躍然以醒,不飲而陶然以醉,不知其所以然也。』弇州晚年進學,悔其少作,故能醉心於白沙若是,余并識其語,錞于申之,以告於世之謬爲古學者。
附見
與弼,字子傳,崇仁人。天順元年,用忠國公石亨薦,特敕召見,授左諭德,固辭不拜。公潛心理學,欲盡削詞章箋注之煩,而爲詩則沾沾自喜,以爲能事,識者哂之。詩集七卷,不下千首,白沙之學,得之於康齋,以其詩觀之,則不啻智過於師也。余錄康齋詩二首,附見於白沙之後,非敢微康齋也,以其詩而微之耳。
弼,字汝弼,華亭人。弘治丙戌進士,爲兵部郎最久。志操耿耿,開口論議,無所顧忌。嘗作『假髻行』,以刺時貴。出知南安府,律己愛物,大得民和。未久致仕。少善草書,怪偉跌宕,震撼一世。東海之名,遂流布外國。爲詩信手縱筆,多不屬稿,即有所屬,以書故輒爲人持去。李西涯詩話曰:『張東海草書名一世,詩亦清健有風致。嘗自評其書不如詩,詩不如文,予戲之曰:「英雄欺人每如此,不足信也」。』世傳東海渡江詩『六朝遺恨晚山青』,爲平生佳句,乃虞山錢曄詩,誤入東海集中也。已見乙集。
㫤,字孟暘,江浦人。成化二年進士,改庶吉士,授簡討。元宵放燈,命史館賦詩,與同官章懋、黃仲昭抗疏諫止,謫桂陽州判官,改南京行人司副。居定山垂三十年,召至京,徐溥議復翰林,大臣不可,復司副,遷南驗封郎中,得風疾,遷延野寺,逾年再乞告,乃得請。孟暘刻意爲詩,酷擬唐人,白沙推之,有『百鍊不如莊定山』之句。多用道學語入詩,如所謂『太極圈兒,先生帽子』,『一壺陶靖節,兩首邵堯夫』者,流傳藝苑,用爲口實。而豐城楊廉,妄評其詩,以爲高出於唐人,杜子美『穿花蛺蝶深深見,撲水蜻蜓款款飛』,比定山『溪邊鳥訝天機語,擔上梅挑太極行』尚隔幾塵。此等繆種,流入後生八識田中,真所謂下劣詩魔,能斷詩家多生慧命,良可懼也!荊川之徒,選『二妙集』,專以白沙、定山、荊川三家詩,繼草堂擊壤之後,以爲詩家正脈在是,豈惟令少陵攢眉,亦當笑破白沙之口。余錄孟暘詩,痛加繩削,存其不倍於雅道者,於白沙亦然。楊用修云:『定山詩有逼真唐人者,如羅漢寺「溪聲夢醒偏隨枕,山色樓高不礙牆。」病眼「殘書楚漢燈前壘,小閣江山霧裡詩。」宿三茅觀「荒村細雨聞啼鳥,小樹輕風落野花。」贈人「豈無湖水甘神瀵,亦有溪毛當紫芝。」若隱其姓名,決不謂定山作也。』
倫,字彝正,吉之永豐人。成化丙戌狀元,除翰林修撰。抗疏論李南陽起復,落職,提舉泉州市舶司。明年,召還,復修撰,改南京。尋以疾辭歸,開門教授,以註經爲業。垂十年,卒於退居之金牛山。公嗜學好古,篤志力行,結茅棲息,取給隴畝。客晨至留飯,借粟旁舍,比舉火,日已近午,不以爲意。陳公甫爲作傳曰:『倫才大不及志,其青天白日足稱云。』彝正詩集二卷,沈石田極稱其『禪房花木塵中蝶,淨土池塘劫外魚』之句,而集本不載。
智,字汝愚,合州人。少貧,居龍泉菴,掃樹葉燃之,讀書達旦。成化二十三年進士,改翰林庶吉士。弘治二年,星變陳言,請退小人、用君子,黜萬安、劉吉、尹直諸人,而用王恕、王竑、彭韶。不報。次年坐與御史湯鼐等妖言惑眾,下獄,免死,謫廣東石城所吏目。衣結屨穿,毅然就道。得從陳公甫遊,其學益進。居四年,得疾暴卒,年纔二十六。汝愚介直孝友,雅負奇氣,據經守正,多所建明。三原公應召至京,汝愚見之曰:『三代而下,人臣不得見君,所以事事苟且,公勿拜官,先請見君,歷陳時政於上前,庶其有濟。一受官職,再無可見之時矣。』三原善其言,而不能用也。古城張吉克修謂:『汝愚才識亞於賈誼,而規模次第過之;志氣類乎陳亮,而能根據義理,不事豪俠。』人以爲知言云。
守仁,字伯安,餘姚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除刑部主事,起改兵部。疏劾劉瑾,謫龍場驛丞。屢遷南太僕鴻臚卿,以左僉都御史撫南贛,用禽寧濠功,拜南京兵部尚書,封新建伯,諡文成。事具國史。先生在郎署,與李空同諸人遊,刻意爲詞章。居夷以後,講道有得,遂不復措意工拙,然其俊爽之氣,往往湧出於行墨之間。荊川之門人,專取其晚年詩,以爲極則,則可哂也。王元美『書王文成集後』云:『伯安之爲詩,少年有意求工,而爲才所使,不能深造而衷於法;晚年盡舉而歸之道,而尚爲少年意象所牽,率不能渾融而出於自然。其自負若兩得,而吾以爲幾於兩墮也。』以世眼觀之,公甫何敢望伯安;以法眼觀之,伯安瞠乎後矣。
成弘之間,長沙李文正公繼金華、廬陵之後,雍容臺閣,執化權,操文柄,弘奬風流,長養善類。昭代之人文爲之再盛。百年以來,士大夫學知本原,詞尚體要,彬彬焉,彧彧焉,未有不出於長沙之門者也。藁城以下六公,其蘇門六君子之選乎?南城枋國獻規,請削門生之籍,其稱壽之詞曰:『白頭王孝逸,北面敢徐徐?』則其非背負師門,可知已矣。文詞崛奇,自出手眼;橫從百變,不失指授。韓門之有持正,蘇門之有魯直;所謂惟古於詞必己出,非苟爲同異也。錄六公之詩,用以彰一代之盛事。俯仰嘆息,蓋不勝高曾規矩之慨焉!
珤,字邦彥,藁城人。成化二十三年,與兄玠,同舉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,授簡討,歷官禮部尚書,掌詹事府。世廟入嗣,首推吏部尚書,從輔臣請仍兼學士,在內閣管誥敕。嘉靖三年,兼文淵閣大學士,直內閣,加少保,兼太子太保,進武英殿。六年致仕。諡文隱。公登庸在世廟初,諸大臣議禮罷斥之後,上頗欲援以自助,公據經守禮,多所駮正,上以爲非通儒,心弗善也。守己鯁狷,持論堅確,三封內批,進退凜然,古大臣無以加。其爲歌詩,淹雅清峭,諷諭婉約,有詞人之風焉。初入詞林,李長沙亟稱之,曰:『後進可託以柄斯文者,其石氏季方乎!』長沙又嘗評其詩曰:『邦彥詩詞,皆中矩度,而七言古詩,尤超脫凡近,眾所不及。』蓋正、嘉間,館閣文章得長沙之指授者,文隱其職志也。所著有『恆陽集』,曲周令皇甫汸刪定爲四卷,詩僅一百九十餘首。其言曰:『蓋欲美愛則傳,是以其存無幾。』君子善之。
玘,字景鳴,南城人。成化丁未進士,翰林院庶吉士,除編修,歷南京太常少卿、吏部右侍郎。景鳴在詞林,多所論救。正德中,疏言逆瑾逐榮王,虛朝廷,上未有子,大臣依違,不肯爲國長慮。忤時宰,致仕去。寧庶人卑詞致餽,走避深山中。病革時,聞南昌之變,移書討賊,投筆而絕。贈禮部尚書,諡文肅。景鳴少出西涯之門,爲詩文振奇側古,必自己出。在金陵,每有撰述,必棲喬樹之巔,霞思天想,或閉坐一室,客有竊窺者,見其容色枯槁,有死人氣,皆緩步以出。常語都穆少卿:『吾爲尊公作銘,暈去四五度矣。』今所傳『圭峰稿』,大率樹巔死去之所得也。桑悅於文章,無所推讓,嘗語丘仲深曰:『舉天下文章唯悅耳,其次祝允明,又次羅玘。』
寶,字國賢,無錫人。成化二十年進士,知許州,入戶部,歷郎中,出爲副使,以副都御史總漕江北。再起,巡撫貴州,陞戶部侍郎,請養母歸。陞南禮部尚書,再請終養。母喪闋,請致仕,不允,卒諡文莊。公舉南畿,受知於西涯,及爲戶部郎,始受業西涯之門,西涯以衣缽門生期之。越三十年,以侍郎予告,西涯作『信難』一篇以貽之,以歐公之知子瞻及子瞻之服歐公者爲比,蓋西涯之絕筆也。西涯既歿,李、何之焰大張,而公獨守其師法,確然而不變,蓋公之信西涯與其所自信者深矣。竟陵鍾伯敬嘗語予曰:『空同出,天下無真詩,真詩惟邵二泉耳。』余與孟陽亟賞其言。
清,字士廉,華亭人。弘治壬子,舉南京郷薦第一。考官王濟之批其文曰:『昔歐陽子謂當讓蘇子瞻一頭地,斯人是也。』癸丑試禮部第二,選翰林庶吉士。李賓之爲館師,得其指授,益有名於時。授編修,進侍讀。『實錄』成,進秩。逆瑾惡之,降編修,尋調南車駕員外。瑾誅,還侍讀,進少詹。世廟嗣統,會議迎駕冊立諸大禮,援古衷今,多所救正,忌者借他事摭拾,因自引退。復起南京禮部侍郎,進本部尚書,致仕。諡文僖。有『東江集』行世。公於詩清新婉麗,深得長沙衣缽。正、嘉之際,獨存正始之音。今人以其不爲何、李輩所推,不復過而問焉。斯所謂耳食者也。
鐸,字振之,景陵人。弘治十五年,進士第一人,改翰林庶吉士,爲李長沙所重。以編修使安南,歷國子監司業、祭酒,請告家居。嘉靖初,刑部尚書林俊疏薦,請如孝宗朝用謝鐸故事,推卿佐者五,皆不起。贈禮部侍郎,諡文恪。振之沈潛問學,杜門斂跡,焚香危坐,日夜讀書,屢起屢歸,執持名節,爲翰苑師儒之官,誠無愧焉。有『蓮北』、『使交』、『東廂』諸集。
孟春,字子元,郴州人。弘治癸丑進士。長沙異其才,擬入史館,以父憂罷。授兵部職方主事,歷郎,出補河南參政,入爲太僕卿,以僉都御史巡撫雲南,召爲吏部右侍郎。世廟即位,詔議尊親禮,大臣相繼去位,子元率部院臺諫力爭,泣諫於左順門,上疏,上撫諭再四,跪泣不起,左遷南京工部右侍郎。居無何,盡斥諸咈議者,削籍,錮不復用。屏居著述,有『餘冬序錄』行世。穆廟初,追贈禮部尚書,賜諡文簡。汝南趙賢序其集曰:『公之忠亮,出自天性,至於反覆駮難,援古證今,稽疑定是,批郤導𥧾,又非他議禮所可及也。』公歿後二十餘年,穆皇帝繼志,卹錄諸賢,南歷洞庭,憑軾郴州,禮其廬而訊其後,泯然無有。古稱三不朽,子孫不與焉,豈不然哉!
右錄石熊峰、羅圭峰等六公之詩,皆長沙之門人也。華亭何良俊曰:『李西涯在弘、正間,主張風雅,一時名士如邵二泉、儲柴墟、汪石潭、錢鶴灘、顧東江、陸儼山、何燕泉,皆出其門。』東江、燕泉,前六公中人也。柴墟者,儲文懿公巏,與邵文莊同出長沙之門。石潭者,汪文莊公俊,與其弟侍郎偉皆長沙所舉士。『麓堂集』中所云『二汪』也。儼山者,陸文裕公深,有『題邵國賢哭文正公詩後』云:『重遊東觀真如夢,再過西涯定惘然。白髮門生思往事,每談憂國淚雙漣。』觀此詩,其師弟契分可知也。鶴灘者,華亭錢福與謙,與成都楊慎用修皆以舉子受業長沙,與謙歿,長沙表其墓,用修每有撰述,必稱『先師李文正公』,用修歿於嘉靖中年,至是而長沙之門人始盡。他如喬莊簡宇、林貞肅俊、張文定邦奇、孫文簡承恩、吳文肅儼,名碩相望,不可勝記。[⿰革阝]文僖『麓堂集後敘』曰:『操文柄四十餘年。出其門者,號有家法。雖遐陬荒壤,無不竊模其詞規字體,以鳴於世。豈不盛哉!』自李空同倡爲剽擬古學,偭背師門,秦人康、王輩,失職訾毀。嘉靖初,山東李開先趨風附和曰:『西涯爲相,詩文取絮爛者,人才取軟滑者,不惟詩文靡敗,而人才亦從之。』王渼陂爲詩喜之曰:『進士山東李伯華,相逢亦笑李西涯。』嗚呼!詩文且勿論也,熊峰以下諸公,直道勁節,抗議論而犯權倖,砥柱永陵之朝,皆長沙所取之人才也,而以軟滑目之,其可乎?斯不可以不辨。固國論所繫,不獨文章升降之際也。庚寅十月初二日乙夜,蒙叟謙益書於絳雲樓下。
寬,字原博,長洲人。爲諸生,蔚有聞望,徧讀左氏、班、馬、唐、宋大家之文,欲盡棄制舉業,從事古學。部使者迫促,乃就鎖院試。成化八年,會試、廷試俱第一,入翰林,累遷至掌詹禮部尚書,司內閣誥勑。弘治十七年,卒於位,贈太子少保,諡文定。先生經明行脩,頎然長德,學有根柢,言無枝葉。最好蘇學,字亦酷似長公。而其詩深厚醲郁,自成一家。少壯好學,老而彌篤。所藏書多手鈔,有自署吏部東廂書者,蓋六十以後筆也。服官禁近三十餘年,前後奉諱家居,不滿六載。風流弘長,沾丐閭里,迄於今未艾。吳人屈指先哲名賢,搢紳首稱匏翁,布衣首推白石翁,其他或少次矣。『匏庵集』七十卷,手自編輯。匏庵者,先生之自號,亦以老居台閣,不得大用,蓋用以自寓云。
鏊,字濟之,吳縣人。成化十一年進士及第。自編脩歷官吏部右侍郎。正德元年,入內閣,進戶部尚書、文淵閣大學士,加少傅,改武英。四年致仕。嘉靖初,遣行人存問,將召用而卒。諡文恪。先生經學通明,制行修謹,冠冕南宮,迴翔館閣。弘治間,文體舂容,士習醇厚,端人正士,居文學侍從之列,如金鐘大鏞之在東序,而中吳二公爲之眉目,何其盛也。匏翁既不得大用,先生在內閣未久,困於逆瑾,不得志而去。嘉靖初,遣行人存問,曰『朕行且召卿。』未及起,而卒。有『震澤稿』若干卷。文章以修潔爲工,規摸韓、王,頗有矩法。詩不專法唐,於北宋似梅聖俞,於南宋似范致能,峭直疎放,於先正格律之外,自成一家。
敏政,字克勤,休寧人。尚書襄毅公信之子。十歲,以神童薦,召試聖節及瑞雪詩,并經義各一篇,援筆立就,詔讀書翰林院,官給廩饌,李南陽以女妻焉。踰冠,舉成化丙戌進士,一甲第二,授翰林編修,歷官至詹事府少詹事。先是台臣論奏,請退姦進賢,克勤在所進中,用是見忌。會雨災,言官遂指摘及之,請罷免以塞天變。詔致仕。沈啟南贈詩云:『人從今日去,雨是幾時晴。』海內傳誦。久之,用師薦,詔還,歷遷禮部右侍郎,掌詹事府。己未主考會試,給事中劾其鬻題賣士,請與廷辨,事得白,乃再請致仕,詔許之,而盡斥言者,未行而卒。贈禮部尚書。歿後闈事益白,刑部主事鍾祥沈文華抗疏伸雪,士論歸焉。克勤修眉長髯,風神清茂,考證古今,精詳博洽,追配其先龍圖大昌,近儒莫及也。『篁墩文集』九十餘卷,李長沙爲序。他所撰輯『宋紀受終考』、『遺民錄』、『新安文獻志』,皆可觀。惟著『蘇氏檮杌』,力詆眉山,以報𨿅蜀九世之仇,則腐而近愚,且比於妄矣;爲賢者諱,君子略之可也。
巏,字靜夫,泰州人。成化二十年,進士第一,除南京吏部考功主事,改吏部考功郎中,歷太僕卿左僉都御史,戶部侍郎。再起爲南京吏部左侍郎,卒於官。諡文懿。無錫邵寶爲『柴墟集序』曰:『公性行淳謹,風度詳暇,義色法言,不可犯干。博通古今,自宋、金、元季,及國初,遺言故跡,旁詢博訪,歷歷能道。欲采輯爲一書,病未脫稿。其言曰:「知古非難,知今爲難。通達國體者,古難其人,而況今乎?」其所述作,託諸縑楮金石者,皆公之餘耳。』邵公與公同舉進士,同出于西涯之門,並以名德見稱,詩文爾雅,亦略相似云。
儼,字克溫,宜興人。成化丁未進士,選庶吉士,除編修,歷官侍講學士。逆瑾中傷,罷歸。瑾誅,召用。終南京禮部尚書。諡文肅。性方嚴清慎,文章莊重,詩詞清麗可諷。
深,字子淵,上海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繇庶吉士授編修,以祭酒充講官。講畢,面奏:『閣臣改易講章,令講官不得盡職。』左遷延平府同知,歷副使布政使,召還,以太常卿兼侍讀學士,扈從世廟南巡,掌行在翰林院印,御筆抹去『侍讀』二字,進詹事府詹事,致仕。諡文裕。公少與徐昌國善,切磨爲文章,有名于時。工書,倣李北海、趙承旨。品騭古今,賞鑑書畫,博雅爲詞林之冠。遺文百卷外,有『河汾燕閒錄』、『玉堂漫筆』諸書傳於世。
應禎,名甡,以字行,更字貞伯,長洲人。景泰癸酉郷舉,入太學。中官牛玉請爲塾師,固拒之。選授中書舍人,詔命寫佛經,抗疏上言:『臣聞爲天下國家有九經,不聞有佛經也。』陞兵部郎中、尚寶司卿、太僕寺少卿,皆在南京。引年致仕。貞伯好古博學,篆楷俱入品格。卒之日,無以斂,友人文林、史鑑,買地以葬焉。
林,字宗儒,長洲人。成化壬辰進士。父洪,字公大,成化壬辰歲,與宗儒偕爲舉子。宗儒舉進士,而公大得乙榜,官淶水教諭。宗儒知溫之永嘉縣,後改博平,陞南京太僕寺丞。告歸數年,起知溫州府,卒于官。宗儒居官廉平,所至見思。在滁及守溫,多所條上。好交遊。爲詩文,明暢不蹈襲。居郷,與楊君謙、李貞伯、沈啟南善。而其子徵明,所與遊唐寅、徐禎卿諸才士,皆慰薦之。戊午春,將赴溫,君謙出餞虎丘,沈啟南爲之圖。啟南、韓克贊,幅巾杖藜;昌穀、子畏,舉子巾服;朱性甫、韓壽椿,青袍方巾;而君謙、宗儒,紗帽相對。圖爲文氏世藏,余從文起閣學見之,前輩風流,迄今猶令人慨慕云。
㦂,字秉之,嘉興人。文懿公原之子。中書舍人、禮部主客司郎中,累官太常卿。讀書賦詩,至老不倦,有『九柏集』。文徵仲嘗贈詩曰:『太常名家子,英英蒼玉玕。文章足華煥,秉志亦堅完。禮曹肅供奉,弱冠已騫摶。不受蔭補郎,自致青雲端。滁山詠列錦,銀臺達糾彈。所志必宣秉,云胡不終安。只應千首詩,終古無能刊。』
容,字文量,太倉人。少與張泰、陸釴齊名,時號婁東三鳳。成化間,由進士授南京驗封主事,改兵部職方郎中。賈胡進師子,奏乞大臣往迎,諫止之。奏奪二武弁夤緣中貴陞都督者,當道不悅,出爲浙江右參政。復條奏兩浙不便者八事,後以浮議罷歸。文量好學,居官手不釋卷,家藏萬餘卷,皆手自讎勘。所著『式齋集』三十八卷、『菽園雜記』十五卷。子伸,字安甫,亦舉進士,能讀父書,撰『式齋藏書目錄』,桑悅、祝允明、徐禎卿爲之序。
循吉,字君謙,吳縣人。成化甲辰進士,除禮部主事。善病,好讀書,每得意,則手足踔掉,不能禁,人呼爲顛主事。在郎署,每稱病不出。浹歲中促數移病,長官厭而訶之,即疏請致仕。年纔三十有一。居家好畜書,聞某所有異本,必購求繕寫。結廬支硎山下,課讀經史,以松枝爲籌,不精熟不止,多至千卷。作文淫思竟日,不肯苟。性狷狹,好持人短長,又好以學問窮人,至頳赤不顧。正德庚辰,武廟幸南都,問伶臧賢:『南人有善詞曲者乎?』賢以君謙對,武廟立召之,命賦打虎曲,稱旨。每扈從,輒在御前承旨,爲樂府小令,然不授官,與優伶雜處。君謙恥之,謀于賢,爲請急放歸。嘉靖中,上九廟頌、華陽求嗣齋儀,報聞而已。晚節落莫,益堅僻自好,寄食以卒。自爲壙志。年八十有九。其詩文總自定爲『松籌堂集』,會粹諸總類書曰『奚囊手鏡』,多人間未見之書,最爲該博。劉子威、王元美分得其稿,今散佚不存,可惜也!君謙『序國初朱應辰詩』曰:『予觀詩不以格律體裁爲論,惟求直吐胸懷、實敘景象,婦人小子皆曉所謂者,然後定爲好詩。其他餖飣攢簇,拘拘拾古人涕唾者,亦木偶之假線索以舉動者,吾無取焉。大抵景物不窮,人事隨變,位置遷易,在在成狀,古人豈能道盡不復可置語?清篇新句,目中競列,特患吟哦不到耳!』君謙爲詩,傲兀自放,多闌入盧仝、任華諸家,不屑屑規摸三唐,故其持論如此。近代崇奉俗學,以剽賊摸擬爲能事,君謙斯言,真對病之藥也,余故表而出之。
寬,字栗夫,吳江人。成化辛丑進士第一人,歷官刑部郎中,出爲淛江提學副使、廣東按察使。栗夫少有聲場屋,會試出吳文定之門,開榜日頗以吳士爲嫌,主司召試詩賦,下筆數千言,葩藻奪目,論者乃服。有『半江集』行世。栗夫常語楊君謙:『讀書了了見古人著述意,自恨下筆不及。』君謙極賞其言。
弼,字存敬,黃巖人。成化十一年進士,除溧水知縣,入爲刑部主事,出知興化府。興化多豪,郡稱難治,存敬律身端潔,倣古循吏教化,式郷人劉閔之廬,旌其節孝,延至郡庭,設賓榻尊禮之,行之期年,郡中大治。旦日視事,日中則郡無留人,坐公堂則讀書竟日而已。病作,民爭走禱;歿,群聚哭甚哀,立祠祀之,請衣冠葬焉。存敬爲郎時,與楊君謙爲詩社。君謙稱其忠信醇實,神凝目定,早有詩名,才思豪逸,後師山谷,故多抝句,造思甚苦,與初詩骨格稍不同。
章,字一夔,華亭人。成化十四年進士,授刑部主事,歷郎中。明習法比,尚書何喬新重之。坐原從卒犯法,降瑞州同知,遷高州知府,移黃州,以勘事詣雷州,病瘴卒。出不以罪,又投荒以歿,時論惜之。一夔作詩,醞藉典則,時有真詣,『秋懷』詩云:『人老漸驚生白髮,家貧未辦買青山。』楊君謙以爲自然妙句。君謙移疾得請,諸公攜酒餞別,日暮雨作,有七人聯句詩,七人爲古直老人黃巖王仁甫、海寧徐寬栗夫、松江陳章一夔、黃巖王弼存敬、華亭侯直公繩、吳江趙寬栗夫,皆爲君謙詩友,而一夔、存敬、栗夫皆出吳原博之門,時時過從東園,相與酬和者也。詳見君謙詩記中。
佐,字仁甫,自號古直老人,黃巖人。善草書,作詩。旅遊京師,客公卿間三十年,不置釜甑,無僮僕,意度率直,不爲厓岸,遇所會意,欣然忘去。李西涯作『王古直傳』,又贈詩曰:『長安信腳自來往,醉醒不信東君誰。』其風度可知也。『麓堂詩話』云:『王古直作詩亦有思致,題嚴陵曰「天地此生惟故友,江湖何處不漁翁。」遊西山曰「舊時僧去竹房冷,今日客來山路生。」述懷曰「窮將入骨詩還拙,事不縈心夢亦清。」餘不盡然。嘗與予和雪詩蒸字韻,數往復,時出新意,予頗訝之,久乃覺其爲方石所助,蓋古直時止謝家故也,因以一詩挑之,謝乃躍然出和,遂成巨卷。古直藏而失之,懊恨累歲,邵郎中國賢購而歸之。古直客死,方石盡鬻其書畫爲棺殮費,而獨留此卷云。』
省,字□□,黃巖人。景泰甲戌進士,有『謁侯城里詩』。
悅,字民懌,常熟人。讀書一過,輒焚棄之。敢爲大言,銓次古人,以孟軻自況。問翰林文學,曰:『虛無人。舉天下亦惟悅,其次祝允明,其次羅玘。』爲博士弟子,謁部使者,書刺曰『江南才子』,使者大駭,延之校書,預刊落以試,悅校至不屬,即索筆請書足,使者乃敬禮焉。年十九,領成化乙酉郷薦,會試春闈,策有『胸中有長劍,一日幾回磨』等語,爲吳簡討汝賢所黜。又作『學以至聖人之道論』,有『我去而夫子來』等語,爲丘學士仲深所黜。三試得乙榜,年二十六,籍誤以二爲六,用新例辭不許,除泰和訓導。仲深嘗召令觀所爲文,紿曰:『出某集。』民懌心知之,曰:『明公謂悅不怯穢乎?何得若文,而令悅觀?』仲深爲屈服。民懌既之官,仲深屬提學掾,令物色善遇之。掾至,問桑悅今何在,豈有恙。長吏素遭狎侮,皆銜之曰:『無恙。自負不肯來。』掾使吏召之,曰:『連宵旦雨淫,傳舍𡉏,守妻子不暇,何得候掾?』掾坐久,益兩吏促之。民懌怒曰:『始吾謂天下未有無耳者,迺今知有無耳者,掾是也。與若期,三日後來,復則不來矣。』掾聞,欲收之,緣仲深不果。三日後,詣掾,長揖就列。掾厲聲訶之,民懌前曰:『昔汲長孺不拜大將軍,至今兩賢之。明公奈何以面皮相恐,薄待寥廓之士耶?』因解綬請去,掾不得已,下階留之。御史聞悅名,召令說詩,請坐講,講未竟,即跣足爬垢,御史不能耐,乃罷講,遷長沙通判,調柳州,意不欲行。人問之。曰:『宗元久擅此州名,不忍遽往奪之耳。』會外艱,歸遂不出,居家益任誕,褐衣楚製,往來郡邑間。民懌在燕市,見高麗使臣巿本朝兩都賦無有,心竊恥之,作兩都賦,慕阮公詠懷,作感懷五十四章。居長沙,著『庸言』,自以爲窮究天人之際,非儒者所知也。吳郡閻起山秀卿作『二科志』,以民懌首列狂簡,曰:『狂者未嘗無人,至如民懌,可與進取者也。』余少嘗著論,以秀卿爲深知民懌云。
威,字廣威,泰和人。領弘治壬子郷薦,授鄖西教諭。成化中,桑民懌分教泰和,廣威受業門下,取其古賦字棘喙不能句者,爲之疏通箋注,觀其持論閎肆俶詭,與民懌略相似,亦一時之振奇人也。
承箕,字世卿,嘉魚人。幼有大志,不喜爲舉子業,讀書大厓山,非禮不動。成化庚子郷試,考官桑悅首選其卷,監臨不從,悅上書政府論薦。丙午領郷舉,一試禮闈而歸,徒步師陳憲章于嶺南,不復仕進。兄承芳,以大理寺副謝病歸,築釣台於黃公山。日夕奉母,講學賦詩。世卿爲詩文,下筆立就,若不經意,工草書,人爭傳之。
子器,字名父,慈谿人。弘治丁未進士,知崑山、高平、常熟三縣,皆有聲績。陞吏部考功主事,抗疏論孝宗山陵事,下詔獄,尋得釋,進驗封郎中,出爲湖廣參議、河南左布政,改江西,入覲道卒。名父博通古今,居官砥節。首公以名行著聞,南城羅玘少所許可,嘗曰:『同牓中,惟敬楊名父一人。』吳人陳察請賜諡,未果行。早朝詩三百首,魯藩高唐齊東二王,篆書鏤版,其見重如此。名父郷舉出桑民懌之門,民懌歿,爲輯其遺文行於世。
瑄,字克溫,宜春人。家世襲父職,遂爲南京人。少警敏,博涉經史,遨遊四方,與丘仲深、羅彝正、陳公甫爲布衣交。重然諾,尚風義,朋遊有急,揮金如土苴。江湖間聲稱籍甚,曰:『過金陵不識龍克溫,猶徒行也。』子霓,字致仁,弘治癸丑進士,官副使。罷官後入苕溪社,與劉南坦齊名。克溫著作甚富,寓荊南,築室海子山,有『鴻泥集』,在金陵有『燕居集』,自號半閒居士。東江顧清作『半閒居士傳』。霓詩如姑蘇道中云:『野鶴巢難定,春蠶繭自忙。』寒夜云:『氣回簷雪融還細,雨濕樓煙重不飛。』皆濯濯有雅致,惜其集不傳。
晏,字□□,清流人。弘治中貢,爲廣文,能詩,如『草根蛙鼓吹,花底鳥笙歌。』『閒階秋掃葉,荒逕晚挑蔬。』『隔寺聞僧磬,微燈認釣舟。』皆其佳句也。
源清,字孟揚,閩縣人。舉人,署如皋縣學教諭。
貫,字唯卿,鄞縣人。隱士性之子。成化十三年舉人,崇化知縣。
時敏,字□□,莆田人。少遊郷校,以才辟爲邑從事。以文無害謁選尹,冢宰試以詩,深加器賞,除無錫縣丞,復除桃源丞,致政里居,年八十餘。多與名流酬唱,兼工山水。有『竹溪詩稿』。竹溪詩如『殘曆愁中盡,流年夢裡過。』『山花嚲綠鬢,月鏡暈青天。』『官嬾終成癖,家貧易絕交。』『帶雨隨孤艇,穿林翳晚鐘。』『徑竹籠煙翠,池荷戰雨喧。』『野水帆歸浦,秋山燒隔林。』『雲歸雙樹老,門掩一僧貧。』秋日病起云:『黃花籬落家家酒,白雁江天處處砧。』秋日偶成云:『雙杵搗殘千里夢,一尊傾盡百年心。』西湖云:『林隱曉嵐山半出,湖添秋雨水平鋪。』輓詩云:『南畝雨添耕後草,西齋塵掩讀殘書。』『酒杯此日憑誰共,吟社他生得再回。』皆佳句也。莆又有於潛尉林登秀,休官後亦稱詩。
冕,字文中,德化人。少有才名,爲李獻吉所重,授通州學訓導。有『北通備遺稿』。
百川,字東之,無錫人。少豪放不羈,不習進士業。弱冠學琵琶,半日度四十曲,人以爲神。詩晚宗陳白沙,語多學究氣,有『寒齋狂稿』一冊。
承,字□□,安陽人。崔後渠之門人,以文行爲師門所稱。明經,爲山東學官。有集一卷。
周,字啟南,長洲人。祖孟淵、世父貞吉、父恆吉,皆隱居。工書畫。少學於陳五經之子孟賢,得前輩經學指授。年十五,遊金陵,作百韻上地官崔侍郎,面試鳳凰台賦,援筆而就,咸以爲不減王子安。景泰間,郡守以賢良應詔,筮之得遯之九五,乃決計隱遯,耕讀於相城里,所居曰有竹莊,修閒居奉母之樂。母九十九齡乃終,先生年八十矣,又三年而卒。先生風神散朗,骨格清古,碧眼飄鬚,儼如神仙。所居有水竹亭館之勝,圖書彝鼎,充牣錯列,戶屨填咽,賓客牆進,撫翫品題,談笑移日。興至,對客揮灑,煙雲盈紙,畫成自題其上,頃刻數百言,風流文翰,照映一時。百年來,東南之盛,蓋莫有過之者。先生既以畫擅名一代,片楮匹練,流傳遍天下,而一時鉅公勝流,則皆推挹其詩文:謂以詩餘發爲圖繪,而畫不能掩其詩者,李賓之、吳原博也;斷以爲文章大家,而山水竹樹,其餘事者,楊君謙也;謂其緣情隨事,因物賦形,開闔變化,神怪疊出者,王濟之、文徵仲也;謂其獨釃眾流,橫絕四海,家法在放翁,而風度主浣花者,祝希哲也。余與孟陽,居耦耕堂,嘗評定其詩,而爲之序曰:『石田之詩,才情風發,天真爛熳,舒寫性情,牢籠物態。少壯模倣唐人,間擬長吉,分刌比度,守而未化;已而悔其少作,舉焚棄之,而出入於少陵、香山、眉山、劍南之間,踔厲頓挫,沈鬱老蒼,文章之老境盡,而作者之能事畢。其或沿襲宋元,沈浸理學,典而近腐,質而近俚,斷爛朝報,與村夫子兔園冊,亦時所不免,茲固已盡汰之矣。』詩鈔刻於瞿氏耕石齋,古文若干篇,及余所輯白石翁事略附焉,今節而錄之如右。
附見
滽,字□□,鄞縣人。成化丙戌進士,官至太子太傅吏部尚書,諡襄惠。
鑑,字明古,吳江人。吳文定公寬表其墓曰:『吳江穆溪之上,有隱士曰史明古。其志正而直,其言確而厲。其學於書無所不讀,而尤熟於史,論千載事,歷歷如見,有劉道原之精;時事人言,得於聞見,往往筆之成編,有洪容齋之博。爲文,紀事有法。詩不屑爲近體,冥搜苦索,欲追魏晉而及之。家居水竹幽茂,亭館相通,客至,陳三代、秦、漢器物,及唐、宋以來書畫名品,相與鑑賞。好着古衣冠,曳履揮麈,望之者以爲列仙之儒也。』明古少受知於徐武功,與文定及沈啟南爲友。弘、正之間,吳中高士,首推啟南,次則明古。文定表其墓,以爲取之爲友四十年,於此安得更有博洽好學、執古信禮如斯人者!而沛國劉鳳序吳中先賢,謂其善市名,或以爲文定累。鳳之耳食,持論不經,皆此類也。明古居西村,人稱西村先生。有『西村集』行世,余從其後人辰伯,得其全集而并錄之。
英,字邦彥,錢塘人。少從學夏大理季爵。臨川聶大年教授於杭,奇之,以爲忘年友。景泰中,郡邑交辟,以母老固辭。築室於甘泉,多竹,榜其室曰竹東,更號賓山。弘治戊申卒,年七十有二。程克勤誌其墓,以爲孝友似黃山谷,高蹈似魏清逸,曠達似楊鐵崖,庶幾實錄云。
宣,字明德,仁和人。文詞贍富,與張錫天錫,並爲高才生。錫舉於郷,官教諭,而宣老於諸生。沈啟南有『觀辛卯浙江試錄寄沈宣詩』云:『滿院桃花九十株,爛然春色照西湖。沈郎不解修花譜,徹底從頭一字無。』其爲名流所惜如此。
淵,字子靜,歸安人。起自農畝,家無一札。年十四,抗顏爲弟子師,出所爲歌詩以示人,吳興詩人丘大祐、唐惟勤,皆相顧嘆服。善穆溪史明古,爲史氏塾師,搆疾舁歸而卒,年五十八。明古誌言,子靜長髯秀目,儀貌朴野,㕦㕦作吳語,及其微酣發興,以一手拄頰,瞠目直視,且思且草,俄盈數十紙,見者始驚嘆。文章議論,有慨於心,感激流涕,或至抗聲慟哭,世以比之唐衢云。子靜嘗夢東坡,性又嗜坡詩,故號夢鶴。杜用嘉更爲夢坡,亦與沈啟南善。
頎,字永之,長洲人。景泰中,以春秋領郷薦,授開封府武陽縣訓導。中歲遂致仕。博學工古文,清修介特,位止校官,譽望特重,爲文醇和平淡,所論說必根理道。文徵仲誌其墓。
雲,字應龍,崑山人。由歲貢任瑞州府學訓導,致仕,卒年七十二。性度疎豁,議論慷慨,不爲隨俗軟美之態。家貧好學,博極群書,尤熟於典故。文宗東坡,書法山谷,皆爲時所重。有『丹巖文集』十卷。
冠,字章甫,長洲人。生而穎異,篤學過人,其學自經史外,若諸子百家、山經地志、陰陽曆律、稗官小說,莫不貫總搜彌,刳剔必求緣起,而會之以理。及壯,益講求當世之務,纖悉詳明,而必切於用。爲文必以古人爲師,奮迅陵轢,務出人意。聰明強辯,下視曹耦,莫有當其意者。久次諸生,以年資貢禮部,授紹興府訓導。越人有爲御史督學南畿者,恨章甫非薄其文,欲論黜章甫。及官紹興,御史家居,邂逅有言不相下,他日御史死,其家誣執章甫,遂罷歸。王三原撫吳時,特賢愛章甫,每召見,款語移時。章甫謁選,三原爲吏部,見之驚嘆。章甫條上數事,多所規切,三原改容納之,欲引薦而不果。正德七年,年七十一而卒。瀕死嘆曰:『天夢夢耶,世汩汩耶,仳倠擁楹娵奢斥,矯虔肆駕夷由踣耶!已乎,已乎!豪傑廢死乎!』所著有『濯纓子集』、『筆記』、『戴子』諸書,凡數百卷。
蒙,字允德,常熟人。正統中,四明蘇秉衡號能詩,允德喜,步驟之,遍擬楊伯謙唐音,涵音揉律,務底平和,一走筆,連數十篇,泉決雲湧,卒以詩人稱。用薦上公車,興盡遄返,名其紀行集曰『泛雪』,又自號東家生。沈啟南志其墓。世父符,字原錫,亦有詩名。
章憲,字堯卿,江陰人,通經博學,棄經生業,遍遊吳越山水,與沈啟南、都玄敬爲文字交。玄敬序其集,以爲可繼王原吉、張希尹之後塵。子甲,舉進士,官至副使,亦有聲。
鍾,字仲律,其先長洲甫里人,洪武中徙上元。天順庚辰進士,授驗封主事,改南主客司,與章懋、羅倫爲友,時稱十君子。陞山西提學僉事,以副使提學湖廣、山東,再上書乞休,即日南歸。以子寶迎奉,居江夏,老焉。年八十三而終。仕餘三十年,無所干謁。李西涯曰:『今之不識相門者,沈仲律一人耳。』平生好賦詩,多至萬首,與沈石田、吳原博唱酬。病中作詠懷詩,時吳匏菴在外舍,問之,曰『吳神遊江湖,來邀我也。』其詩如『秋殘群木老,野迥亂山高。』『風定涼生樹,庭空月近人。』『沙草釀寒殘雪在,野雲翻影斷鴻懸。』之類,皆爲詩人所稱。
璚,字玉汝,長洲人。成化戊戌進士,出於李西涯之門,選爲庶吉士。吳原博在翰林,初與同硯席,遂屈己師之。爲古文詞,不屑尋常熟爛語。出爲給事中,歷大理寺少卿,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。
慶珫,字廷殷,休寧人。王寅曰:『廷殷早遊吳門,與吳原博、楊君謙、黃勉之友善。』守歲詩屬對既嚴,抽情亦邃,諸君甚爲誦之。晚集國朝詩二百餘家,止於弘治,然雖搜密東南,采遺西北,亦可以留資後評,有功藝苑。
鈇,字子威,慈溪人。與沈啟南爲詩友。嘗爲石田序分類詩。
鯉,號半窗山人,建安人。以詩畫名,與沈石翁同時。江以西重之,比於江左之石翁。題畫諸詩,亦有石田之風。
寅,字伯虎,一字子畏,吳縣吳趨里人。童髫入郷學,才氣奔放,與所善張靈夢晉縱酒放懷,諸生或施易之,慨然曰:『閉戶經年,取解首如反掌耳。』弘治戊午,舉郷試第一。洗馬梁儲主南試還朝,攜其文示程詹事敏政,相與嘆息,曰:『一解首不足重唐生也。』遂因洗馬召致伯虎,往還門下。儲奉使南行,伯虎乞敏政文以餞。己未會試,敏政爲考官,同舍舉子關通考官家人,事延伯虎,詔獄掠問無狀,竟坐乞文事,論發爲吏。寧庶人招致天下名士,以厚幣聘伯虎,察其有異志,佯狂使酒,露其醜穢,庶人不能堪,乃放歸。築室桃花塢,與客般飲其中,年五十四而卒。伯虎不治生產,既免歸,緣故去其妻,每自恨放廢,無所建立,譬諸梧枝旅霜,苟延奚爲,復感激曰:『丈夫雖不成名,要當慷慨,何迺效楚囚!』家無儋石,客嘗滿座,文章風釆,照曜江表。圖其石曰『江南第一風流才子』。歸心佛氏,取四句偈,自號六如。外雖頹放,中實沈玄,人莫得而知也。少嘗乞夢九鯉仙,夢贈墨一擔,自是才思益進。其學務窮研造化,尋究律曆,求揚馬玄虛、邵氏聲音之理而贊訂之,旁及風鳥壬遁太乙,出入天人之間。晚將成一家言,未竟而歿。其於應世詩文,不甚措意,謂後世知不在是,見我一斑已矣。奇趣時發,或寄於畫,下筆輒追唐宋名匠,亦不盡其所至。祝希哲有言:『氣化英靈,大略數百歲一發鍾於人。子畏得之。一旦已矣,此其痛宜如何置!』知伯虎者,其唯希哲乎?伯虎詩少喜穠麗,學初唐,長好劉、白,多悽怨之詞,晚益自放,不計工拙,興寄爛熳,時復斐然。蘇台袁袠輯伯虎詩,僅存其少作,而顧華玉以爲絕詣在是,此固未知伯虎,抑豈可謂知詩也哉!
附見
靈,字夢晉,吳縣人。性聰慧,善圖畫,關涉篇籍,潛識強誦,文思便敏,驕曼可采。家本貧窶,挑達自恣,不爲郷黨所禮。祝允明嘉其才,受業門下,與吳趨唐寅最善。寅嘗邀遊虎丘,曾數賈飲於可中亭,且賦詩。靈更衣爲丐者,賈與之食,啖之,且與談詩,詞辯雲湧,賈始駭,令賡詩,揮毫不已,凡百絕。抵舟易維蘿陰下,賈使人跡之不得,以爲神仙,賈去,復上亭,朱衣金目,作胡人舞,形狀殊絕。初靈與寅俱爲郡學生,鄞人方誌來督學,惡寅爲古文辭,欲斥之,靈悒鬱不自遣,寅曰:『子未爲所知,何愁之甚?』靈曰:『不聞龍王欲斬有尾族,蝦蟆亦哭乎?』果爲所斥罷,躬操力作,饔餐不繼,人或非笑之,靈曰:『昔謝豹化爲蟲,行地中,以足覆面,作忍恥狀,使靈用子言,固當如是,亦安得更銜鑿落耶?』閻起山『二科志』,狂簡二人,靈居桑悅之次,稱其家蹇被斥,自畫無俚,嬰情酒德,不渝前操,謂之狂士,可得無愧焉。
允明,字希哲,長洲人。參政顥之孫,徐武功之外孫也。五歲作徑尺字,九歲能詩。內外二祖,咸當代魁儒,耳濡目染,貫綜典訓,發爲文章,茹涵古今,或當廣坐,詼笑雜遝,援毫疾書,思若泉湧。弘治壬子,舉於郷,王文恪爲主司,手其卷不置,曰:『必祝某也。』既而自喜,以爲能知人。連試禮部不第,除興寧知縣,稍遷通判應天府,亡何,自免歸。卒年六十七。希哲生右手枝指,自號枝指生。好酒色六博,善度新聲,少年習歌之,間傅粉墨登場,梨園子弟相顧弗如也。海內索其文及書,贄幣踵門,輒辭弗見,伺其狎遊,使女伎掩之,皆捆載以去。爲家未嘗問有無,得俸錢及四方餉遺,輒召所善客噱飲歌呼,費盡乃已。或分與持去,不留一錢。每出,則追呼索逋者相隨於道路,更用爲忭笑資。其歿也,幾無以斂云。顧璘曰:『希哲超穎過人,讀書過目成誦,鉅細精麤,咸貯腹笥,有觸斯應,無問猥鄙,學務師古,吐詞命意,迥絕俗界,效齊梁月露之體,高者凌徐、庾,下亦不失皮、陸。玩世自放,憚近禮法之儒,故貴仕罕知其蘊。書學自急就,以逮虞趙,上下數千年,罔不得其結構。若羲、獻真行,懷素狂草,尤臻筆妙。』子續,舉進士,官終布政使,刻其遺文曰『祝氏集略』,他書如『蠶衣』、『罪知錄』、『野記』之類,凡數百卷。
『祝氏集略』別有『金縷』、『醉紅』、『窺簾』、『暢哉』、『擲果』、『拂絃』、『玉期』等七集。集各有小序。題曰『祝氏小集』。是京兆篋笥中物。好事者多傳寫之。亦韓致光『香奩』之流也。
附見
錡,字元禹,別號夢蘇道人。少讀書於婦翁劉草窗,得其議論爲多。隱居荻溪,以著述自娛。吳文定表其墓。
禎卿,字昌穀,一字昌國,常熟人,遷吳縣。『二科志』:琴川人,徙家吳縣,遂占籍焉。天性穎異,家不蓄一書,而無所不通。與吳趨唐寅相友善。寅薦於沈周、楊循吉,由是知名。屢台試不捷,感屈子離騷,作『歎歎集』,論者以『文章江左家家玉,煙月揚州樹樹花』爲集中警句,雖沈、宋無以加。又斷作詩之妙,爲『談藝錄』。弘治乙丑舉進士,除大理寺左寺副,乞徙南就養,會失囚,降國子監博士,卒於京師,年三十三。顧璘『國寶新編』曰:『昌穀神清體弱,雙瞳燭人,幼精文理,不由教迪。』著『交誡』、『感暮賦』諸篇,詞旨沈鬱,遂闖晉、宋之藩,凌躐曹魏,長宿驚歎,號爲文雄。專門詩學,究訂體裁,上探騷雅,下括高、岑,融會折衷,備茲文質,取充棟之草,刪存百一,至今海內,奉如珪璧。所謂雖多亦奚以爲也。其所研索,具在『談藝錄』中,斯良工獨苦者與。昌穀少與唐寅、祝允明、文璧齊名,號吳中四才子。徵仲稱其才特高,年甚少,而所見最的。其持論於唐名家獨喜劉賓客、白太傅,沈酣六朝散華流艷文章煙月之句,至今令人口吻猶香。登第之後,與北地李獻吉遊,悔其少作,改而趨漢、魏、盛唐,吳中名士頗有『邯鄲學步』之誚。然而標格清妍,摛詞婉約,絕不染中原傖父槎牙奡兀之習,江左風流,故自在也。獻吉譏其守而未化,蹊徑存焉,斯亦善譽昌穀者與。余取昌穀五集曁『迪功集』參互錄之,使談藝者自釆擇焉。
穆,字玄敬,吳縣人。弘治己未進士,授工部都水主事,歷禮部主客郎中。年五十四乞休,加太僕少卿致仕。又十四年而卒。玄敬七歲能詩,及長不習章句,泛濫群籍,挾兔園冊,教授濠上,幾二十年。吳文定公爲言之學使,乃得補博士弟子,三年而舉進士,爲郎,奉使至秦中,訪問其山川靈勝、古建國形勢、故宮遺壤,作『西使記』,搜訪金石遺文,摸榻繕寫,作『金薤琳琅錄』。歸老之日,齋居蕭然,日事讎討,或至乏食,輒笑曰:『天壤間,當不令都生餓死。』日晏如也。吳門有娶婦者,夜大風雨滅燭,徧乞火無應者,雜然曰:『南濠都少卿家有讀書燈在。』扣其門,果得火,其老而好學如此。玄敬著述甚富,文筆平衍,詩尤單弱不成家。余聞之故老,玄敬少與唐伯虎交,最莫逆,伯虎鎖院得禍,玄敬實發其事,伯虎誓不與相見,而吳中諸公皆薄之。玄敬晚年深自悔恨,其歿也,不請銘於吳人,而遠求胡孝思,蓋亦其遺意云。
參,字麗文。爲人沈靜有醞藉,固而不陋,嘉遯城市,教授郷里,以著述自娛,戶無寸田,未嘗干謁,雖朋友之門,亦不輕步屧過從,昌穀、希哲皆尚之。早歲喪偶,不再娶,客至或無茗椀,薪火斷則冷食。嘗遇雪,累日囊無粟,兀坐如枯株,諸人往視之,見其無慘懍色,方苦吟誦所得句自喜。又連日雨,復往視,屋三角墊,怡然執書坐一角,不糝亦累日矣。其祖用理,遺『叱鼠賦』,人謂麗文:『君無盆盎之糧,正不必效乃祖作賦也。』昌穀爲作歌,以申歡慕,辭曰:『雲中鵠子鳴且蜚,三三五五將焉歸。歸在外野獨徘徊,從朝無粱暮不炊。於何求乎蘆之漪,我將往饋羹中魚。將子不飢兮我心愉。』
存理,字性甫,長洲人。少學制科,謝去,從杜瓊先生遊。自少至老,未嘗一日忘學。居恆無他過從,惟聞人有異書,必從訪求,以必得爲志,手自繕錄前輩詩文,積百餘家。他所纂集,若『鐵網珊瑚』、『野航漫錄』、『經子鉤玄』、『吳郡獻徵錄』、『名物寓言』、『鶴岑隨筆』,又數百卷。既老不厭,而精力不加,又坐貧,無以自資,其書旋亦散去,每撫之歎息。卒於正德間,年七十矣。所著『野航詩集』,楊君謙敘之,今不傳。其文集手稿,余得之於錢允治功甫,錄其詩數章。自元季迨國初,博雅好古之儒,總萃於中吳,南園俞氏、笠澤虞氏、廬山陳氏,書籍金石之富,甲於海內。景天以後,俊民秀才,汲古多藏,繼杜東原、邢蠢齋之後者,則性甫、堯民兩朱先生,其尤也。其他則又有邢量用文、錢同愛孔周、閻起山秀卿、戴冠章甫、趙同魯與哲之流,皆專勤績學,與沈啟南、文徵仲諸公相頡頏,吳中文獻,於斯爲盛。百年以來,古學衰落,而老生宿儒、笥經蠹書者,往往有之。吳岫方山,非通人也,聚書逾萬卷。錢穀叔寶,畫史也,與其子允治手鈔書至數千卷。居今之世,後生末學,不復以讀書好古爲事,喪亂以後,流風遺書,益蕩然矣。余嘗欲取吳士自俞石磵 王光菴以後,網羅遺佚,都爲一編,而吳岫諸人,亦附著焉,庶幾前輩風流,不泯沒於後世,且使吳人尚知有讀書種子在也。錄詩至存理,俛仰感歎,而附志之如此。何元朗『叢說』云:『朱野航乃葑門一老儒也,在荻扁王氏教書。野航與主人晚酌罷,主人入內,適月上,野航得句云「萬事不如杯在手,一年幾見月當頭。」喜極發狂,大叫扣扉,呼主人起,詠此二句。主人亦大擊節,取酒更酌,興盡而罷。明日遍請吳中善詩者賞之,大爲張具,徵戲樂留連數日。』吳中舊事,其風流有致,良足樂也。
凱,字堯民,長洲人。與朱性甫齊名。文徵仲志存理之墓曰:『兩人皆不仕,又不隨俗爲𠪨井小人之事,日惟挾冊呻吟,求昔人理言遺事而識之。對客舉似,如引繩貫珠,纚纚不能休,素皆高貲,悉費以資其好,不惜也。成化、弘治間,其名奕奕於郡城之東,人稱之曰兩朱先生。正德壬申,堯民死,明年性甫又死,自兩人死,吳中故實,往往無所干考,而求其遺書,亦無所得,惜哉!』堯民集不傳,有『句曲紀遊詩』一卷。徵仲又言:『吳有閻起山秀卿者,家惟一僮,日走從人家借書,手抄口吟,日夜不休,所獲學俸,盡費爲書資。家貧不能炊,質衣以食,而翫其書,不忍棄。竟以積勞得疾殀死。』秀卿著述,自『二科志』以外無傳,余悲其人,與兩朱先生略相類也,因附著焉。
嘉䋭,字協中,欽謨之子也。風儀如玉,年數歲,據小几習書,選古詩儼如成人。十五喪父,盡讀其遺書。嘗著弔范墓文,讀者棘喙,不能句。年二十四而卒。所與遊者,祝希哲、都玄敬、文徵仲、唐子畏。子畏編其集,又爲墓碣,而楊君謙爲志。君謙,劉之自出,協中之內兄也。
徵明,初名璧,以字行,更字徵仲,長洲人。以諸生歲貢入京,用尚書李充嗣薦,授翰林院侍詔。三載,謝病歸,年九十而卒。徵仲父溫州守宗儒,有名德,吳原博、李貞伯、沈啟南皆其執友。徵仲授文法於吳,授書法於李,授畫法於沈,而又與祝希哲、唐伯虎、徐昌國切磨爲詩文,其才少遜於諸公,而能兼撮諸公之長。其爲人孝友愷悌,溫溫恭人,致身清華,未衰引退,當群公凋謝之後,以清名長德,主中吳風雅之盟者三十餘年。文人之休有譽處壽考令終,未有如徵仲者也。徵仲少而修長者之行,溫州卒於官,屬城賻遺累千金,悉不受,溫人構亭以旌之。寧庶人以厚幣招致海內名士,徵仲謝弗往;伯虎往,佯狂而返。識者兩高之。永嘉爲溫州門下士,以議禮貴顯,徵仲在翰林,恥與附麗。會上杖濮議諸臣於朝堂,遂決計引去。歸田之後,四方求請者紛至,惟絕不與王府通。日本貢使,踵門求見,具冠服南面受拜,而卻其贄,曰:『此國體也。』築室於舍東,曰『玉磬山房』,樹兩桐於庭,日徘徊嘯詠其中。博習典故,元末國初,故家遺老,流風舊事,從容抵掌,歷歷如貫珠。晚年衣紅絨衣,戴捲檐帽,坐白紙窗下,擁爐曝背,劇談亹亹,坐客皆移日忘去。卒之時,方爲人書志石未竟,欠伸閣筆,端坐而逝。二子曰彭、嘉,皆名士。嘉嘗撰行略曰:『公生平雅慕趙文敏公,每事多師之。』又曰:『公於詩,兼法唐宋,而以溫厚和平爲主。或有以格律氣骨爲論者,公不爲動。』先生詩文書畫,約略似趙文敏,嘉之所擬,庶幾無愧辭。論詩而及於格律氣骨,有微詞焉。厥後吳門之詩,抽黃對白,日趨卑靡,皆名爲文氏詩,嘉固已表其微矣。
附見
彭,字壽承,國子監博士;嘉,字休承,和州學正。壽承工書法,講六書之學;休承以畫名。人謂壽承書類待詔,而休承畫蕭然簡遠,遇有得意,或反過之。二承皆明經修行,清真遠俗,瓊枝玉樹,真王、謝家子弟也。以其詩言之,則膚淺沓拖,了無佳句,祖父風流,於焉夐絕矣。吳人張鳳翼曰:『文太史詩未必上超開元,佳者亦不失大曆,後生小子,信口詆訾,迨國博郡博之作,謂之文家詩,今觀壽承「妾家住近江淹宅,曾讀銷魂別賦來」、休承「五百年來幾摸本,翠禽猶在最高枝」等句,及張公善權二作,亦各有致,可盡訾乎!』太史女嫁王子美者,更好學,號爲博洽,亦能詩,嘗作『明妃曲』,有云:『當時只儗殺畫工,誰誅婁敬黃泉道。』即收之彤管,豈讓前人?
羽,字九逵,吳縣人。居洞庭之西山,故稱林屋山人。又稱左虛子。其學邃於易,爲程文以應有司,閱四十年不售,以太學生赴選調,天官卿雅知其名,曰:『此吾少日所聞易蔡生耶?』奏授南京翰林院孔目,居二年,致仕歸,卒於家。吾吳文章之盛,自昔爲東南稱首,成、弘之間,吳文定、王文恪遂持海內文柄,同時楊君謙、都玄敬、祝希哲,仕不大顯,而文章奕奕在人。九逵稍後出,自視甚高,自信甚篤。爲文法先秦、兩漢。洞庭諸記,欲與子厚爭長,其隱然自負之意,殆不肯以瓣香屬某氏。而同時諸公,與之齊名,如文徵仲者,雖雅相推許,竊自謂莫己若也。早歲詩,微尚纖縟,既而滌除靡曼,一歸雅馴,晚更沈著,時出奇麗,見者謂雖長吉不過,則大悔恨,曰:『吾詩求出魏晉,今乃爲李賀耶?』其高自標表,不肯屈抑如此。居嘗論詩,謂少陵不足法,聞者疑或笑之。當是時,李獻吉以學杜雄壓海內,竄竊剽賊,靡然成風,九逵不欲訟言攻之,而借口於少陵,少陵且不足法,則撏撦割剝之徒,更於何地生活?此其立言之微指也。不然,則九逵一妄男子,狂易中風者耳,豈特蚍蜉撼大樹而已哉!吳中詩文一派,前輩師承,確有指授。正、嘉之間,傾心北學者,袁永之、黃勉之也。王履吉初學於九逵,其後遊邊、顧之間,駸駸改轅而北,其信心守古,確不可拔者,九逵一人而已。所著有『林屋』、『南館』二集。
寵,字履仁,更字履吉,吳縣人。少與其兄守,字履約,同學於蔡羽先生。居洞庭三年,既而讀書石湖之上二十年,非省侍不入城市。善病,養痾棲息虞山之白雀寺者累年。未幾而卒,年才四十。所與遊者,文徵仲、唐伯虎最善。徵仲長於履吉二十四歲,折輩行與定交,而伯虎以女妻其子。爲諸生,受知於郡守胡孝思,八試鎖院,不利。以年資貢入太學。履約舉進士,以都御史撫治鄖陽,而履吉已前死。死後數十年,履吉名滿天下,而人之猶知有履約者,以其有履吉爲之弟也。履吉資性穎異,行書疎秀出塵,妙得晉法,於書無所不窺,而尤詳於經,手寫經書,皆一再過,風儀玉立,舉止軒揭,猥俗之言,未嘗出口,蘊藉自將,對人未始言學,溫醇恬曠,與物無競,人擬之黃叔度。顧華玉稱其詩,刻尚風骨,擺脫輕靡,既正體裁,復滅蹊徑,可謂後來之高足,進而未止;而徵仲則云其志之所存,不得少見於世,僅僅以文傳,而所傳又出於文場困躓之餘,雅非其至者。兩公皆深知履吉,故其論如此。
珍,字子重,長洲人。與王履吉兄弟讀書石湖治平寺,凡十五年,爲前輩蔡林屋、文衡山所推重。衡山二子及彭年,皆出其門。年四十餘,應歲貢,除崇德縣丞,故詩稱『迪功集』。子重家有『雙梧堂』,嘉靖癸未,林屋北行,與吳爟次明衡山二王宴別於此,霜月交白,不能爲情,子重命工圖六人之像,衡山補景,而林屋爲之記。石湖有五賢祠,祀文、湯二王,而益以唐子畏,吳人至今以爲美談云。
渙,字渙文,長洲人。正德己卯,舉於郷,授嘉興府通判,改東川軍民府,未上而卒。渙文博綜群籍,能爲古賦,嘗爲雜賦小引云:『渙遊南雍,會八省名士,爲時文以備春試。暇時爲三四雜賦,或成於移晷,或竟日終篇,遲不敢附太冲,速不敢擬子安。蛛絲屋角,辛苦自收,蝸涎滿壁,循行猶記。渙於落落泬寥之餘,步日挑燈,而有得者,不遂棄去,出以呈同遊諸公。劉勰負書於道左,李華稱名以求知,殆若是乎?』文徵仲云:『渙文詩宗白傅,晚效放翁、石湖。』今『墨池堂詩集』不傳,僅存雜賦及『墨池瑣錄』。渙少與徵仲齊名,吳俗多淫祠,祀神鼓舞,必祝云:『生子當如陸南、王渙、文徵明。』南亦與渙同舉於郷,吳人今不復知其氏名矣。
澄,字淵甫,吳江人。厭棄舉業,好古攻詩。年二十九而卒。有『傳響集』十二卷。
夢陽,字獻吉,慶陽人,徙大梁。弘治癸丑進士,授戶部主事,遷員外監三倉。下獄,尋得釋。已而應詔,陳言二病、三害、六漸,末及壽寧侯張鶴齡怙寵殃民,爲外戚驕恣之漸。壽寧摘疏中張氏字,爲訕母后。上不得已,繫錦衣獄,旋釋之,奪俸三月。出獄,遇鶴齡大市街,乘醉唾罵,揮鞭擊之,墮二齒,鶴齡隱忍而止。正德改元,進郎中,代尚書韓文草奏,劾八閹,坐奸黨,鐫職致仕。明年,復逮繫,自戊午至此,凡十年,下吏者三矣。劉瑾必欲殺之,康海謁瑾,以詭辭撼瑾,乃得免。瑾誅,起江西提學副使。倚恃氣節,陵轢臺長,坐訐奏罷免。宸濠誅,坐爲濠譔陽春書院記,獄辭連染,林俊爲司寇,力持之,得亡窮治。失勢家居,賓從日進,間從汴𨿅間少年射獵繁、吹兩臺間,二十年而卒。獻吉生休明之代,負雄鷙之才,僴然謂漢後無文,唐後無詩,以復古爲己任。信陽何仲默起而應之。自時厥後,齊吳代興,江楚特起,北地之壇坫不改,近世耳食者至謂唐有李、杜,明有李、何,自大曆以迄成化,上下千載,無餘子焉。嗚呼,何其誖也!何其陋也!夷考其實,平心而論之,由本朝之詩,溯而上之,格律差殊,風調各別,標舉興會,舒寫性情,其源流則一而已矣。獻吉以復古自命,曰古詩必漢魏,必三謝;今體必初盛唐,必杜;舍是無詩焉。牽率模擬剽賊於聲句字之間,如嬰兒之學語,如桐子之洛誦,字則字、句則句、篇則篇,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,古之人固如是乎?天地之運會,人世之景物,新新不停,生生相續,而必曰漢後無文,唐後無詩,此數百年之宇宙日月盡皆缺陷晦蒙,直待獻吉而洪荒再闢乎?獻吉曰:『不讀唐以後書。』獻吉之詩文,引據唐以前書,紕繆掛漏,不一而足,又何說也。國家當日中月滿,盛極孼衰,麤材笨伯,乘運而起,雄霸詞盟,流傳譌種,二百年以來,正始淪亡,榛蕪塞路,先輩讀書種子,從此斷絕,豈細故哉!後有能別裁僞體如少陵者,殆必以斯言爲然,其以是獲罪於世之君子,則非吾所惜也。獻吉詩『弘德集』三十三卷、『空同子集』又若干卷,錄得五十二首,其有大篇長律,舉世誦習,而余所汰去者,爲存其百一,略疏其瑕纇,以申明去取之義,庶幾學北地之學者,或有省焉。
海,字德涵,武功人。弘治十五年狀元,授翰林院修撰。正德初,逆瑾恨李獻吉代韓尚書草疏,繫詔獄,必殺之。獻吉獄急,出片紙曰:『對山救我。』秦人皆言瑾恨不能致德涵,德涵往,獻吉可生也。德涵曰:『吾何惜一官,不救李死?』乃往謁瑾,瑾大喜,盛稱德涵真狀元,爲關中增光。德涵曰:『海何足言,今關中自有三才,古今稀少。』瑾驚問曰:『何也?』德涵曰:『老先生之功業,張尚書之政事,李郎中之文章。』瑾曰:『李郎中非李夢陽耶?應殺無赦。』德涵曰:『應則應矣,殺之關中少一才矣。』歡飲而罷。明日,瑾奏上,赦李。瑾遂欲超拜吏部侍郎,德涵力辭之,乃寢。母喪歸,踰二年瑾敗,坐落職爲民。德涵既罷免,以山水聲妓自娛,間作樂府小令,使二青衣被之絃索,歌以侑觴,西登吳嶽,北陟九嵕,南訪經台、紫閣,東至太華、中條,停驂命酒,歌其所製感慨之詞,飄飄然輒欲仙去。居恆徵歌選妓,窮日落月。嘗生日邀名妓百人,爲百年會,酒闌,各書小令一闋,命送諸王邸,曰:『此差勝錦纏頭也。』楊侍郎廷儀過滸西,留飲甚歡,自起彈琵琶勸酒。楊言:『家兄在內閣,殊相念,何不以尺書通問?』德涵發怒,擲琵琶撞之,楊走,追而罵曰:『吾豈效王維,假作伶人,借琵琶討官做耶?』歸田三十餘年。其歿也,以山人巾服殮,遺囊蕭然,大小鼓卻有三百副,其風致可思也。德涵於詩文持論甚高,與李獻吉興起古學,排抑長沙,一時奉爲標的。今所傳『對山集』者,率直冗長,殊不足觀。或言德涵工於樂府,歌詩非其所長。又或言德涵有經世之才,詩文皆出漫筆,非其所經意者。余固不足以定之也。
附見
阜,字德瞻,德涵之兄也。於時有神童之目。德涵生一年而阜卒,年十九。王渼陂『漫興』詩云:『德瞻超悟世無倫,玉樹凋傷十九春。若遣秋霜生兩鬢,也應難弟避嶙峋。』
㮚,字子寬,德涵之子也。爲武功縣學生,年二十二而夭。有詩百餘篇。王渼陂,其婦翁也,爲序而刻之。
九思,字敬夫,鄠縣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選翰林院庶吉士,授簡討。九年,滿考。値劉瑾亂政,翰林悉調部屬,歷練政務,敬夫獨得吏部,不數月,長文選。瑾敗,降壽州同知。居一年,會天變,言官鉤瑾餘黨,勒致仕。年八十四乃終。敬夫館選試端陽賜扇詩,效李西涯體,遂得首選,有名史館中。時人語曰:『上有三老,下有三討。』既而,康、李輩出,唱導古學,相與訾謷館閣之體,敬夫舍所學而從之,於是始自貳於長沙矣。敬夫之再謫,以及永錮,皆長沙秉國時。盛年屏棄,無所發怒,作爲歌謠,及『杜甫春遊』雜劇,力詆西涯,流傳騰湧,關隴之士,雜然和之。嘉靖初,纂修實錄,議起敬夫,有言于朝者曰:『遊春記,李林甫固指西涯,楊國忠得非石齋,賈婆婆得非南塢耶?』吏部聞之,縮舌而止。敬夫、德涵,同里同官,同以瑾黨放逐,沜東、鄠杜之間,相與過從談讌,徵歌度曲,以相娛樂。敬夫將填詞,以厚貲募國工,杜門學按琵琶、三絃,習諸曲,盡其技而後出之。德涵尤妙於歌彈,酒酣以往,搊彈按歌,更起爲壽,老樂工皆擊節自謂弗如也。萬曆中,廣陵顧小侯所建,遊長安,訪求曲中七十老妓,令歌康王樂府,其流風餘韻,關西人猶能道之。敬夫『渼陂集』粗有才情,沓拖淺率,續集尤爲冗長。李中麓云:『敬夫詞曲新奇,得元人心法。』王元美云:『敬夫詞曲與德涵齊名,秀麗雄爽,康大不如也。』評者以爲不在關漢卿、馬東籬下。大率康、王皆工詞曲,而秦人推其詩文,以爲一代師匠,郷曲之言,君子存之而已。
貢,字廷實,歷城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授太常博士,擢戶科給事中,出知衛輝府,改荊州,陞山西、河南提學副使。嘉靖初,召拜南京太常少卿,遷太僕,改太常卿,提督四夷館,拜南京戶部尚書。廷實弱冠舉進士,雅負才名,美風姿,諳吏事,好交與天下豪俊,久遊留司,優閒無所事事,遊覽六代江山,揮毫浮白,夜以繼日。汪鋐爲掌憲,忌其名,論去之。癖於求書,搜訪金石古文甚富,一夕燬於火,仰天大哭曰:『嗟乎,甚於喪我也!』病遂篤,卒年五十七。有『華泉詩集』八卷行世。弘治時,朝士有所謂七子者:北郡李夢陽、信陽何景明、武功康海、鄠杜王九思、吳郡徐禎卿、儀封王廷相、濟南邊貢也。吳人袁袠曰:『李、何、徐、邊,世稱四傑。邊稍不逮,祇堪鼓吹三家耳。』
廷相,字子衡,儀封人。弘治壬戌進士,改庶吉士,授兵科給事中。以言事謫判亳州。召拜監察御史,巡按陝西,以鎮守廖鑾誣奏,下獄,再謫贛楡縣丞。稍遷寧國府同知,歷四川按察使,拜副都御史,巡撫四川,入爲兵部侍郎、都察院左都御史,進兵部尚書,提督團營,仍掌院事,加太子太保,罷歸,卒七十餘。有家藏集行世。子衡起何、李之後,凌厲馳騁,欲與並駕齊驅。與郭價夫論詩,謂三百篇比興雜出,意在辭表,離騷引喻借論,不露本情,而以北征、南山諸篇,爲詩人之變體,騷壇之旁軌,其托寄亦高且遠矣。其序李空同集則云:『杜子美雖云大家,要自成己格爾,元稹稱其薄風雅,吞曹劉,固知其溢言矣。其視空同規尚古始,無所不極,當何以云?』信斯言也,秦漢以來,掩蔽前賢,撈籠百代,獨空同一人乎?微之之推少陵爲溢言,而子衡之推空同爲篤論乎?子衡盛稱何、李,以謂侵謨匹雅,欱騷儷選,遐追周漢,俛視六朝。近代詞人,尊今卑古,大言不慚,未有甚於子衡者!嘉靖七子,此風彌煽,微吾長夜鞭弭中原,令有識者掩口失笑,實子衡導其前路也。子衡五七言古詩,才情可觀,而摸擬失真,與其論詩頗相反,今體詩殊無解會,七言尤爲笨濁,於以驂乘何、李,爲之後勁,斯無愧矣。
登,字有年,長安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官至湖廣副使。
鳳翔,字光世,漢中洵陽人。弘治己未進士,除戶部主事,移病歸,卒年三十。光世生有異質,落筆千萬言,左手橫書,瞬息滿紙。角尚丱,與李獻吉同舉於郷,又同官戶部,王公大人求識面者無虛日,聲名出李上,而光世故推遜李,兄事之。光世卒,母七十餘歲,子七歲,獻吉上書孝宗皇帝,請養贍其母妻,孝宗仁聖,遂允行焉。光世詩賦有『伎陵集』六卷,信手塗抹,不經師匠,如村巫降神之語。而獻吉作傳,以爲子安再生,文考復出;關中人黨護曲論,不惜人嗢噱,皆此類也。宮詞百首,略見故實,爲節而錄之。
卓,字士選,豐城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知平湖縣,拜監察御史。値雷震養鷹坊,疏陳時事,上嘉納之,又劾奏神英,下獄論如法。劉瑾之亂,大臣科道,同日勒令致仕四十八人,以其名榜示天下,士選與焉。正德己巳,卒於家。再踰年,瑾誅,李獻吉過豐城,哭其墓,刻其詩可傳者六十篇,余所錄出俞氏百家選中,皆獻吉所汰去者。
治道,字孟獨,一字時徹,長安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知長垣縣,遷刑部主事,與部僚薛蕙、胡侍、劉儲秀爲詩社,都下號西翰林。以病乞歸。歸二年,當考察,以御史論罷,年才三十餘。與康德涵、王敬夫遨遊中南鄠杜間,唱和無虛日。德涵歿,孟獨輯其遺文,且爲之序,極詆弘治之詩,以謂鬭巧爭能,蕪沒先進,競一韻之艱,爭一定之巧,上倡下和,一趨百隨;天厭其弊,篤生濬哲,李倡其詩,康振其文,前失作者,後啟英明,非橫制頹波,筆參造化者與?關隴之士,附北地而排長沙,黨同伐異,不惜公是,未有如孟獨之力者也。人言孟獨較德涵詩,多取其佳者掩爲己有,今所傳『太微集』殊寥寥無聞。近體詩學杜,捧心效顰,不勝其醜,則竊鈇之疑,亦不待辨而明矣。
國璣,字舜齊,祥符人,李獻吉之妻弟也。嗜酒落拓,不甚攻舉子業。年幾四十,始舉於郷,累上不第,竟病酒卒。西亭中尉灌甫,舜齊之門人也,收其詩,得三百餘首。黃河水云:『國璣詩敏捷,昔有下筆成章之科,斯其人矣。但長於用才,短於用思,進而求之,恐其易盡。』王元美嘗見獻吉與袁永之手書,極言國璣猜忌之狀,云:『此人尚爾,何況邊李?』邊即尚書廷實也。獻吉有姊子曰曹嘉,字仲禮,舉進士,選庶吉士,以言事出補府推官,召復監察御史,又以言事下獄,謫判茂州,累遷山西布政使。嘉亦有才名,好鬭無禮,所至人畏而避之,獻吉晚年爲嘉所阨良苦。
汝𦓹,字深甫,祥符人。遊於李空同之門,與左國璣齊名。人呼爲田、左。少領郷薦,十三試春官不第,乃謁選官,終兵部司務。性不閑拘縶,晚登仕途,常怏怏不快意。南陽李蔉序其詩而刻之。
祚,字天保,山陰人。正德辛巳進士,歷官給事中,移疾歸,遂不起。當時李空同崛起河𨿅,東南士大夫多心非其學,天保自越中走使千里致書,稱弟子。南方之士,北學於空同者,越則天保,吳則黃省曾也。子沛,字允大,讀書前梅山中,入貲爲郎,官鄭州州同知,徐文長有『弔周鄭州詩』。
省曾,字勉之,吳縣人。六齡好緗素古文,解通爾雅。弱冠,與其兄魯曾,散金購書,覃精藝苑。先達王濟之、楊君謙,皆爲延譽。負笈南都,遊喬白巖司馬之門。嘉靖辛卯,以春秋魁郷榜,固已爲宿名之士矣。累舉不第,交遊益廣。王新建講道於越,參預講堂,作會稽問道錄。湛元明振鐸成均,則又學於元明,名王、湛兩家之學;李獻吉以詩雄於河𨿅,則又北面稱弟子,再拜奉書,而受學焉。獻吉就醫京口,勉之鼓枻往候,拜授其全集以歸。吳中前輩,沿習元末國初風尚,枕藉詩書,以噉名干謁爲恥。獻吉唱爲古學,吳人厭其剿襲,頗相訾謷。勉之傾心北學,遊光揚聲,袖中每攜諸公書尺,出以誇示坐客,作臨終自傳,歷數其生平貴遊,識者哂之。勉之文學六朝,好譚經濟,有『五岳山人集』,別撰『西洋朝貢典錄』、『輿地經』、『老子玉略』諸書,皆未行於世。子姬水,自有集。兄子河水曰:『季父天藻獨富,學海滋深,其詩攬景輒取,摸事必得,時有神詣,使人意消。如清涼山云「殿懸秋靄樹,江吐夕陽山。」越江渡云「江碧天光定,林紅春色流。」答人云「黃鵠將心換,丹砂奪鬢迴。」遣興云「浮雲不寄覽,芳草自爲年。」夜思云「夢積俱緣想,愁來若解尋。」客中云「遇柳爲離樹,逢樓是別城。」略舉其數十句,染指可知。』
誥,字自邑,歙縣人。居於泭溪,自號泭溪山人。杖策遊華山,從李獻吉遊,酬和於繁吹兩臺之間。黃勉之諸人,北學於空同者,皆以自邑爲介,然其詩殊有風調。
作,字宜述,歙人。讀書方山之上,自號方山子。已棄去爲商,往來梁、宋間,時時從俠少年,輕弓駿馬,射獵大梁藪中。獲雉兔,則敲石火炙腥肥,悲歌痛飲,垂鞭而去。爲詩敏捷,一揮數十篇。李空同流寓汴中,招致門下,論詩較射,過從無虛日。其他雖王公大人,不置眼底。周王聞其名,召見,長揖不拜,王禮而遣之。嘉靖初,年四十餘,病痰,別空同南歸,歿於豐沛舟中。方山初見空同,空同規其詩率易,乃沈思苦吟,不復放筆塗抹。詩數千百篇,空同選得二百餘,序而傳之。然方山詩如『寒燈坐愈親,寒葉動秋聲』之類,空同集中正未易有此佳句也。
景明,字仲默,信陽人。八歲能屬文,十五舉於郷。形貌短小,且禿笄也。宗藩貴人,爭負視,所至人遮道,弗得過。又四年,弘治壬戌,舉進士,授中書舍人。北地李獻吉,以詩文雄壓海內,一旦與駿發齊名,憂憤時事,尚節義而鄙榮利,並有國士之風。正德初,劉瑾用事,謝病歸。瑾誅,用李茶陵薦,復除中書,直內閣制敕房。錢寧方貴倖,持古畫造門求題,仲默謝曰:『好畫毋污我題也。』天變,上封事曰:『義子不當畜,宦官不當寵。』聞者縮舌,幸留中得免。守中舍九年,不遷,出爲陝西提學副使。居四年,勞瘁嘔血,投劾歸,抵家六日而卒,年三十九。仲默初與獻吉創復古學,名成之後,互相詆諆,兩家堅壘,屹不相下。於時,低頭下拜,王渼陂倒前途之戈;俊逸麄浮,薛西原分北軍之袒。則一時之軒輊已明,身後之玄黃少息矣。余獨怪仲默之論,曰:『詩溺於陶,謝力振之,古詩之法亡於謝;文靡於隋,韓力振之,古文之法亡於韓。』嗚呼,詩至於陶謝,文至於韓,亦可以已矣。仲默不難以一言抹摋者,何也?淵明之詩,鍾嶸以爲古今隱逸之宗,梁昭明以爲跌宕昭彰、抑揚爽朗,橫素波而傍流,干青雲而直上。評之曰『溺』,於義何居?運世遷流,風雅代變,西京不得不變爲建安,太康不得不變爲元嘉,康樂之興會標舉,寓目即書,內無乏思,外無遺物,正所以暢漢魏之飈流,革孫許之風尚,今必欲希風枚馬,方駕曹劉,割時代爲鴻溝,畫晉宋爲鬼國,徒抱刻舟之愚,自違捨筏之論。昌黎佐佑六經,振起八代,『文亡於韓』,有何援據?吾不知仲默所謂『文』者,何文,所謂『法』者,何法也。昔賢論仲默之刺韓,以爲大言無當,矯誣輕毀,箴彼膏肓,允爲篤論矣。獻吉兩書駮何,矛盾互陷,獨於斯言,了無諍論。弘正以後,譌繆之學,流爲種智,後生面目偭背。不知向方,皆仲默謬論爲之質的也。因錄仲默之詩,略爲辨正如此。
蕙,字君采,亳州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刑部主事。病免,起改吏部驗封主事,歷員外,陞考功司郎中。嘉靖改元,大禮議起,援據經傳,撰『爲人後解』、『爲人後辨』,凡數萬言,入奏,下詔獄。尋得貰,復職給事中。陳洗補外,中道上書議禮,得召見言事,盡擊異議者。亳守顏木得罪,誣奏木君采同年,守其郷疑有奸利,有詔勒停聽理,已而事白,屢薦,堅臥不出。東宮立,將以坊臣召用,而已前卒矣。年五十三。君采生三月,見芒神,連呼芒郎,家人驚怪,沃冷水止之。年十二,以能詩聞。王廷相謫判亳州,激賞之,曰:『可繼何、李。』後之論者亦曰:『弘嘉之際,三君鼎立。』然君采爲詩,溫雅麗密,有王、孟之風。嘗與楊用修論詩曰:『近日作者,摸擬蹈襲,致有拆洗少陵,生吞子美之謔。求近性情,無若古調。』則君采之意,尚未肯肩隨仲默,而況於獻吉乎?貌癯氣清,行己峻潔,屏居西原,陂魚養花,著書樂道,自守泊如也。晚歲,有得於二氏玄寂之旨,註老子以自見。唐應德亟稱之。
濓,字川父,祥符人。正德癸酉,省試第一。甲戌舉進士,知沔陽州,同知寧波府,陞山西按察司僉事。嘉靖丙戌,免歸,年纔三十有八。歸田後四十餘年乃卒。川父少負俊才,時時從俠少年,聯騎出夷門,馳昔人走馬地,釃酒悲歌,慕公子無忌、侯生之爲人。一日作理情賦,友人左國璣持以示李獻吉,獻吉大驚,訪之吹臺,川父自此名滿河𨿅間。介居日久,讀書深思,始知獻吉持論之頗,而學者沿襲之滋繆也。嘗有絕句云:『唐人無選宋無詩,後進輕狂肆貶詞。真趣盎然流肺腑,底須摸擬失神奇。』又云:『洪武詩人稱數子,高、楊、袁、凱及張、徐,後來英俊崢嶸甚,興趣溫平似弗如。』當竄竊剽賊盛行之日,獨具隻眼,可謂卓爾不群者矣。川父博學多聞,撰『汴京遺蹟志』,爲通人所稱。有『嵩渚集』一百卷。
洋,字望之,信陽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除行人,選爲御史。嘉靖初,張桂驟貴,抗疏論劾,下詔獄,謫桂林教授。遷知汶上縣,歷陞僉事參政,拜僉都御史,巡撫寧夏,改理河道。終南京大理寺卿。望之爲何仲默之妹婿,爲行人時,仲默與李獻吉、崔子鐘、王子衡、田勤甫切劘爲文章,時稱十才子,而望之亦與焉。有集十七卷,子衡刻之吳中,遂盛傳於世。望之同里有戴仲鶡、樊少南者,與仲默先後起家,望之輩行稍前,而戴、樊出於何門,要皆依附仲默以起名者也。三人之詩,格調亦略相似,大抵皆信陽之朋徒,如北地曹左之流耳。三家詩,各以千計,余略存之如右。
冠,字仲鶡,信陽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官至提學副使。與何仲默爲詩友。周右梅曰:『仲鶡五言律詩勝於仲默。』
鵬,字少南,信陽人。嘉靖丙戌進士,仕止陝西按察僉事。嘗師事何仲默,爲詩文,有『樊氏集』。其論詩一以初唐爲宗,亦原本於仲默也。
尚絅,字錦夫。弘治壬戌進士,兵部職方主事,改吏部,出爲山西參政,年才三十五,即三疏乞養,不待報歸。十五年復起歷浙江右布政,卒於官。著『蒼谷集』若干卷。何仲默贈詩有曰:『讀書逼左思,識字過揚雄。爲詞多所著,結藻揚華風。』
士允,字子中,祥符人。嘉靖丁丑進士。歷官參政苑馬寺卿。有『山藏集』。
繼芳,字世其,華容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除刑部主事,改兵部。諫南巡,拜杖,遷職方郎中,出爲雲南提學副使。居官亢直,屢遭排擯以死。爲諸生,受學於何仲默。其子宜,字仲可,爲兒時得侍仲默,長而頌慕其風流,舉於郷,上春官不第,肆力詞賦,以不朽自命,自稱洞庭漁人。與滇人張含、秦人左國璣、吳人黃省曾,皆以老舉子有名於時。仲可『洞庭漁人集』詩多至三千八百餘首,王元美評詩云:『華容孫宜得杜肉。』余觀其詩,剽擬字句,了無意味。求杜之片鱗半爪不可得,而況其肉乎?子斯億、孫羽侯、曾孫榖,皆舉進士。
宜,字仲可。
一元,字太初,不知何許人。人問其邑里,曰:『我秦人也。』嘗棲太白之巔,故稱太白山人。或曰安化王之親支,有託而逃也。風儀秀朗,蹤跡奇譎,玄巾白袷,以鐵笛鶴瓢自隨。善飲酒,好譚論,所至傾動其士大夫。嘗西入華,南入衡,又東登岱,又南入吳會,遂棲遲不去。費閣老宏罷相,訪之南屏山寺中,値其晝寢,就臥內與語,送之及門,了不酬謝。費出,語人曰:『吾一生未嘗見此人也。』正德中,逆瑾亂政,紹興守劉麟去官,卜築吳興之南坦;建業龍霓,以按察掛冠,隱西溪;郡人御史陸崑,亦在罷;而長興吳珫,隱居蒙山,窮經著書,諸公皆主焉。珫乃以書招太初,太初至,相與盟於社,稱苕溪五隱,而珫爲之長。太初於是買田霅水,就婚於施氏,生一女而死,年三十七,疾革,告麟曰:『銘吾墓。』告珫及崑曰:『葬我道場山之麓。』又曰:『晉安鄭繼之序吾文。』皆曰:『諾。』無何,繼之來弔,皆如其言。太初自負有羽化術,已而多病,早死。詩名噪天下。或譏其『太白漫稿』蘊藉未逮古人。棠陵方豪曰:『山人宏才廣識,議論鑿鑿,副名實,知兵,曉吏事,使之用世,當爲王景略,又能得海內豪傑之心,使之忘形刎頸,雖謂之用世之才,可也。』由此言之,太初以布衣旅人,傾動海內,其挾持殆必有大過人者。去之百五十年,乃欲以皮相雌黃天下士,其可哉!
麒,字元瑞,安仁人。以武功籍隸南京。弘治丙辰進士。正德中,除刑部主事,歷郎中,知紹興府,有異政。劉瑾修郎署時舊郤,廢爲編氓,悅吳興風士,遂徙家焉。瑾誅,起知西安,歷官參政按察使,謝病歸。嘉靖初,起太僕卿副都御史,引疾,得請。再起大理卿、刑部侍郎,尋陞工部尚書,遣近璫織造蘇杭,執奏忤旨,勒令解職。年八十八,贈太子少保,諡清惠。元瑞舉進士,與顧華玉、徐昌穀號江東三才子。晚自稱坦上翁,與孫一元、張寰、吳珫、陸崑輩,作湖南雅社。建安李尚書嘗訪之於峴山,了無宿具,以乳羊博市沽,風雨蕭蕭,欣然達夜。好樓居而力不能構,文徵仲作『神樓圖』以遺之。楊用修、朱子價皆作『神樓曲』。張寰,字允清,崑山人,正德辛巳進士,起家知濟寧州,歷官通政司右參議,強年去官,徜徉吳越山水間,其高風與坦上翁略相似,而詩亦不甚工,故附著之。
善夫,字繼之,閩縣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除戶部主事,理滸墅關。正德初,瑾逆亂政,力告得請,築少谷草堂於金鰲峰,作遲清亭以見志焉。居六載,起改禮部祠祭。武皇南狩,與諸曹郎黃鞏等,跪闕門泣諫,杖闕下,尋復乞歸。嘉靖初,用薦起南刑部,改稽勛郎中,好遊名山,峻陟冥搜,經時忘返。再得請,走浙,弔孫太初於道場山中。畢遊越山水,八月而後返。其赴召也,便道遊武夷,深入九曲,絕糧抱病,放舟南下,抵家而卒,年三十九。其徒高濲、傅汝舟爲庀棺斂,太守汪文盛塟焉。有『少谷山人集』十卷。林尚書貞恆撰『福州誌』,刺少谷詩專倣杜,時匪天寶,地遠拾遺,以爲無病而呻吟。以毅皇帝時政觀之,視天寶何如,猶曰無病呻吟,則爲臣子者必將請東封頌巡狩而後可乎?甚矣,尚書之傎也。顧華玉稱繼之詩,氣秀巖谷,雖才韻弗充,而古言精思,霞映天表。黃河水曰:『繼之才故沈鬱,去杜爲近。過爲摸倣,幾喪其真。壽陵之步,亦可爲工,奚必邯鄲也。』合兩家之評觀之,繼之之所就爲可知矣。
雲霄,字近夫,壽張人。弘治乙丑進士。以疾歸,作畜艾堂,讀書其中。授靖江知縣,調青田,升南京工科給事中,卒於官,年三十七。近夫修眉碧目,口可容拳。平生方峭克約,與孫太初、鄭繼之爲友,所至登臨山水,不以吏事廢嘯詠,亦不羈之士也。詩體偪側,略近繼之,而風調不及。王元美評其詩,如越兵縱橫江淮,終不成霸。
汝舟,字木虛,一名丹,號丁戊山人,一曰磊老,侯官人。方顙碧目,小指有四印文。年十四,誦黃帝姚姒之書。二十,謝諸生,通天官、堪輿、湼槃、老莊,屬盤雅秦漢語,古色蒼黝,至不可句。少與高濲並遊鄭繼之之門,閩人語曰:『高垂股,傅脫粟,言齗齗,中歌曲。』繼之且死,遺言曰:『詩文妻子付高、傅二弟經理。』其氣誼如此。中歲好神仙,增損其姓名,曰傅汝舟。輕別妻孥,棕鞋箬笠,求仙訪道,徧遊吳會、荊、湘、齊、魯、河𨿅之間。王道思序其集曰:『汝舟才智文采,足以得意于仕進,獨舍去而不好,其舍之盡至於郷井屋廬不復可居,而妻子不足畜也。舉一世之榮利無足好,而區區吟詠之工不能忘,亦其才志所斂,不可終藏而見之於此也。』王元美『詩評』曰:『傅汝舟如言法華作風語,凡多聖少。』徐興公曰:『汝舟詩雖師鄭吏部,而天然之趣尤勝。如「雖貧一榻能高臥,總老名山欲遠尋。」「焚香謾與僧來往,得句惟應弟倡酬。」「郊原亂後飛燐火,村落年來變劫灰。」「異書自得作者意,長劍不借時人看。」「呼來鸂𪄠添新侶,拋去鸕鶿省舊糧。」「新點玉書仙賜讀,舊趍瓊闥帝容歸。」等句,吏部當爲卻步矣。』
濲,字宗呂,侯官人。父鑑,字孔明,明經,爲學官,退而結庵以老,工水墨山水,自號種蘭道人。宗呂不樂進士業,結霞上之居,自號霞居子。善隸草八分,書畫居逸品。家貧嗜酒,日酣飲狂叫,醉甚即散髮赤腳,又號髼仙子。詩與傅汝舟齊名,時稱高、傅。畫自取適意,不受促迫,遇其酣暢,以絹素投之,雖小夫稚子,可掩而得也。邑子宋生者,病瘧,宗呂過之,酒酣潑墨,寫菊數本,復寫奇石修竹,寒香飄拂,涼風颯然,宋躍起視之,病霍然良已。人謂霞仙畫真不減少陵詩也。宗呂詩有集在閩中,余從『晉安風雅錄』得一首。
汝楫,字木剡,汝舟之弟也。貧而博學,州縣辟爲黌宮弟子,不就,一意詩歌。時稱二傅。汝楫早卒。詩學晚唐,如『野人臥酒翻荷爵,山鬼縫衣傍荔牆。』又如『沙際學書尋鳥跡,林間會意解禽言。』又如『幾處姓名留洞府,十年瓢笠任風煙。』皆佳句也。
豪,字思道,開化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知崑山縣,陞刑部主事。諫武宗南巡,杖幾死。起湖廣僉事,進副使。思道負才磊落,曠達不羈,探奇歷勝,與鄭善夫同好。歸隱棠川,以詩酒自娛。詩多率易,信口急就,似又出善夫之下。
春澤,字德敷,侯官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戶部主事。疏諫南巡,遷員外郎。司藏失盜,謫寧州同知,遷通判吉安,同知肇慶,升南京刑部郎中,出知程番府。以大計免歸。生于成化庚子,萬曆己卯年百歲,有司爲建人瑞坊。子應亮,以戶部侍郎侍養,亦年七十矣。起拜矍鑠如少壯。癸未十月卒,年百有四歲。少與鄭少谷、方棠陵、張崑崙爲詩友,應亮則少谷之婿也。有『人瑞翁詩』十二卷。
應亮,字載熙。嘉靖壬辰進士,歷官戶部右侍郎。程番之子,鄭善夫之婿也。故其爲詩,頗有師授。子如楚,官至工部尚書。
天錫,字啟衷,閩縣人。弘治六年進士,選庶吉士,歷吏、工二垣給事中。居諫垣七八載,諤諤敢言,嘗因天變建言兩京五品以下官六年一考察,內官敕司禮監會同內閣考察,嚴加裁革。於是京官考察著爲令,惟內官不行。正德初,進都給事中。『武廟實錄』云:『正德三年六月己巳,命錦衣衛查點六科給事中,奏天錫不至,詢其故,則初一日已縊死矣。』逆瑾方羅織文臣,故天錫懼禍而死。林文安撰行狀云:『天錫憤逆瑾肆惡,具登聞鼓狀千餘言,稿成以首觸柱不死,遂自經屋梁。妻孥無從者,惟一蒼頭在旁知狀。次日,潛懷其鼓狀亡去。嘉靖十七年,其子詣闕訟冤,詔賜祭塟。嘉靖十九年實錄則云:『天錫以查盤內庫,發逆瑾奸狀,瑾矯詔逮問,遣人殺之。』傳聞異辭,不可考也。天錫在詞林,以能詩爲李長沙所知。嘗題詩車盤驛丹青閣上云:『青山當面似無路,黃犢出林還有村。』鄭繼之題其後云:『風流不見許黃門,文字丹青閣上存。最憐佳句車盤驛,黃犢青山何處村。』今閩中諸集,皆不載黃門此詩,故知先輩名章麗句,湮沒不傳者,多矣。爲之三歎!
太古,字元素,蘭谿人。少受經於章楓山。年十八,走南海,謁陳公甫。歸而廢經生業,讀書學古,已而復出遊,弔公甫於江門。汎彭蠡,陟三天子鄣,縱遊金陵、吳會,與楊君謙、沈啟南、文徵仲曁孫太初結詩酒社。正德初,隱於玄英先生之白雲源,會乘輿南狩,江楚騷動,慨然曰:『嗟乎,此一壺千金之日也!吾其爲不才之瓠乎?』自號一壺生,作『一壺生傳』。嘉靖初,徙金華之解石山、茆山之金笥菴。晚歸谿上故里,自號寒谿子。不應徵召,以終其身。負氣慷慨,高自位置。尤迂緩好潔,雖出宿不假衾裯。嘗與吳人徐繗宿黃姬水家,姬水以父友事之,謹薦以新裀席,乃自解其篋,出所攜白褚藉之寢,質明視之,褚宛然初置,無痕襞積,若無人藉焉者,不知何以身輕若此。出遊,冒大風雨,揭泥澝者數十里,衣履皭然不滓,人或疑其有異術焉。
詩,字子言,北平人。故民家李氏子,衡州同知張君抱以爲子。父衡州二十年,衡州歿又十年,始知爲李氏子,訪得二兄弟,哭諸其父母之墓,而衡州卒無子,乃仍爲張氏。學舉業於呂涇野,學詩於何大復。順天府試士,令自負卓凳以進,拂衣而去。北渡滹沱,陟太行,廣覽黃河素汾,遍遊𨿅川、伊闕,南走留都,上金、焦,歷吳會,探禹穴,還大梁,晤李空同於吹臺,哭大復於汝南,乃旋京師。所居一畝之宮,擇隙地種竹,風雪飄蕭,欣然相對。興至跨一蹇驢,信其所之。風雨飢寒,必窮極佳山水而後反。在武林與孫太白論詩,太白自誇其『青厓貼天日,下照芝草斑』之句,不減曹氏父子。子言掉頭大笑,太白爲之奪氣。子言笑謂坐客:『今日崑崙山壓倒太白矣。』狀貌魁傑,戟髯如武夫,人以燕山豪士稱之。著『罵鬼』、『詰髮』、『笑琳』、『七子』等文,曼衍譎怪。草書狂放,有筆力。李中麓嘗戲之曰:『君書揭之壁間,不獨驚人,亦可以驅鬼也。』岳氏『今雨瑤華』以崑崙爲首。
玄輔,字叔朋,歙人。自邑之季父也。自號龍谷老人。先自邑稱詩十年,從孫太初遊三吳最久。自邑遊梁,其詩以李獻吉名,而叔朋人無知者。萬曆間,潘之恆景升序而傳之。
本,字以正,歙人。正德丁卯郷薦,卒業南雍,卒於北門橋寓舍。羅鶴子應爲志其墓,歙人王寅仲房撰『新都秀運集』,采弘治、正德、嘉靖三朝之詩人滿百人,詩逾三百,以正居首。仲房曰:『以正童稚,性解爲詩,弱冠挺興,遂傳高唱。若「愁邊草木歇,夢裡關山多。」「有懷成遠詠,無伴趁幽行。」「野草不媚世,沙鷗寧近名。」然皆潛思取境,不落常情。新都自程學士克勤名家,而人爭相師法,君獨尚友古人,天不愛才,壯即夭折,惜哉!』仲房自負知詩,而序言明詩始自弘治,則猶未免爲俗學也。
節,字志堅,號松丘,休寧人。
崑,字子西,號古岑,歙人。王寅曰:『詩罕獨解,兼以天然。盡削凡姿,不媚時眼。若「吾嗟不如汝,曾見古人來。」正謂斯品。先生丘原真隱,宜造玄音,求之他人,豈暇冷語。』
王寅曰:『世亨縱酒玩世,博學能詩,不事冥搜,每見天趣。若「梅花枝上曆」句,可稱奇有。』祖徵君敬,詩名重於天順間,則世亨之詩爲家派矣。徵君詩有『如今閒到無閒處,不愛孤雲不愛僧。』不徒以詩人評之。
廷璽,字信之,歙縣人。山陰知縣。
侃,字邦直,吳興人。即以其妹妻孫太初者也。陸崑、吳珫皆有詩,而不工。
璘,字華玉,吳縣人。國初隸匠籍,徙居金陵。弘治丙辰進士,知廣平縣,徵入爲南京吏部驗封主事,知開封府,降全州知州,起知台州府,累遷至浙江左布政使,擢右副都御史,巡撫江西。乞終養,忤旨,落都御史致仕。再起,巡撫湖廣,顯陵工竣,加工部尚書。還朝,改南京刑部尚書。罷歸,卒年七十餘。有『息園』、『浮湘』、『憑几』、『歸田』諸集。華玉少負才名,舉進士,即自免歸,與陳侍講沂、王太僕韋,肆力爲詩文,時稱金陵三俊。官留曹六年,學益有聞,所與遊若李獻吉、何大復、徐昌穀,相與頡頏上下,聲名籍甚。詩矩矱唐人,才情爛然,格不必盡古,而以風調勝,延接勝流,如恐不及。詔修承天大誌,聘楚名士屏棄者王廷陳、王格、顏木分任之。書成,不稱旨,士論以此益附之。晚歲家居,文譽籍甚,又居都會之地,希風問業者,戶屨恆滿。構息園,治幸舍數十間,以待四方之客。客至如歸。命觴染翰,留連浹歲,無倦色。即寸長曲技,必與周旋,款曲意盡而後去。喜設客,每張讌,必用教坊樂工,以箏琶佐觴。最喜小樂工楊彬,常詫客曰:『蔣南泠詩所謂「消得楊郎一曲歌」者也。』正奏樂時,每發一談,則樂聲中闋,談竟樂復作,議論英發,音吐如鐘,每一發端,聽者傾座,咸以爲一代之偉人。處承平全盛之世,享園林鐘鼓之樂,江左風流,迄今猶推爲領袖也。金陵傳華玉二事:一在浙物色孫太初不可得,稍閒輒道衣幅巾,放舟湖上,幾行求得之。月下有舟泊斷橋下,一僧、一鶴,一童子煮茗,笑曰:『此必太初也。』移舟就之,遂往還無間。一在楚欲見王稚欽,稚欽固不肯見,稚欽有狎客二人,日共鬭雞走狗,不去左右,使人劫之曰:『若朝夕與王公遊,而王公固不見撫公,若兩人死無日矣。』兩人大恐曰:『敢不如命。雖然,必以計掩之可也。』候稚欽狎遊時,趣報華玉,華玉疾趨而至,稚欽遑遽將走匿,二人夾持之不聽去,乃強留具賓主,自是遂定交。前輩之風流好士,良可書也。華玉長子曰嶼,字懋涵,少年文譽騰踴,督學蕭鳴鳳試『鳳台春眺詩』、『唐初四子贊』,援筆立就。蕭歎賞,謂東橋有子。累試弗利,遂自放于聲伎,以歲貢卒。懋涵白牡丹詩云『玉妃罷醉春無暈,素女凌波夜有香。』天闕山云『山深六月藏寒霧,地逈諸天散曉鐘。』懋涵之子秀才應祥,字孝符,過龍山別業詩云『雲起移山色,風鳴亂鳥音。』江上曉行云『曉行江路月,人語夜船燈。』送朱子價云『人去天涯春草綠,望迷江上暮煙平。』遊棲霞寺云『流泉激石常飛雨,靈草經寒不斷香。』除夕云『今宵對雨娛殘歲,明日逢人說去年。』登樓云『宮闕半從雲裡出,山光多自雨餘來。』孝符父子之詩,宛然華玉家風。余遊金陵,託與治求其家集,徧訪之不可得,可一喟也。
𤩰,字英玉,華玉之從父弟也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南京工部主事。武廟南巡,欲擇一通敏有識者侍左右,備倉卒顧問。眾以推英玉。一日,上注目久之,曰:『汝管船官耶?』英玉頓首,上謂侍臣曰:『甚爽俐,可著充護衛官。』遂護蹕還京,陞南京武選郎,奉旨革冗員,雖居梓里,直行其意,不避貴倖,喬白巖爲司馬,亦所不樂。考察補外,謫知許州,遷溫州同知,山東僉事,歷官河南副使。居官日用百須,取給常祿,出納以吏,高自負許,與物多忤。坐同官媒孼,罷歸。橐蕭然無以給昕夕。臨街一小樓,扁曰『寒松』。訓蒙童數人,以自給。東橋初闢息園,賓朋滿坐,妓樂雜作,所居間一牆,招之飲,多不赴。嘗絕糧,華玉餽以斗粟,不受;霍渭崖爲南宗伯,拆毀庵院,以廢寺田百畝資之,堅拒不納。鄰家二老人,舊酒徒也,每召之,典衣沽酒,三人相對,盡三四瓮而去,縱飲窮日夜。晚得末疾,不良於行,作『酒隱詩』以見志。文徵仲爲東橋誌曰:『雅知英玉之志,雖日與親接,而不輒餽遺。』亦徵仲之微詞也。
應登,字升之,寶應人。弘治己未進士,除南京戶部主事,知延平府,以副使提學陝西,調雲南,尋陞布政司左參政,罷歸,卒年五十。升之舉進士,年才二十三,是時顧華玉輩稱江南三才子,升之後出,遂與齊名。執政多北人,忌其文曰:『此賣平天冠者。』于是凡號文學士,率不得列清銜。升之爲外吏,廓落易直,恃才傲忽,卒坎壈投荒以老。何元朗曰:『空同作朱菱溪志,其言是賣平天冠者與?』『詩至李、杜,亦一酒徒。』此劉晦庵語也。晦庵北人,樸直,不喜文士,故有此語。同時惟西涯長於詩文,以主張風雅爲己任。後進有文者,如邵二泉、錢鶴灘、顧東江、儲柴墟、汪石潭、何燕泉輩,皆出其門。而李、何、康、徐及菱溪輩,自立門戶,不爲其所牢籠,諸人在仕路,亦偃蹇不達。顧華玉曰:『升之才華彪發,泉湧錦燦,或當人落筆,一掃千言,旁觀奪氣。宴次賦詩,在坐者竟日不得交一言,故一時僚友見妒,飛語騰起,拂袖歸田,益窮詞奧,以彼易此,又豈媢嫉所能知乎?』子曰藩,亦有名嘉靖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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訥,字存仁,應登之父也。舉成化丁酉郷薦,知郅縣令,調長陽,復薦知江陵,以母憂去,遂不仕。嘗語人曰:『文不限世代,豈必專師馬遷;詩欲近性情,豈必止範漢魏?』以上壽終于家。
韋,字欽佩,上元人。父徽,憲宗朝給事中,直諫有聲。欽佩,弘治乙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吏部主事,歷河南提學副使,召拜太僕少卿,以母喪毀瘠卒。顧華玉曰:『少卿論詩,專尚才情,其言曰:「唐風既成,詩自成格,不與雅頌同趣。漢魏降于雅頌,唐體沿于國風。雅言多盡,風辭則微。今以雅文爲近詩,未嘗不流于宋也。」故其詩婉麗多致,雋味難窮。或者謂爲纖弱,豈知所操之殊向哉?』子逢元,亦能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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逢元,字子新,欽佩之子也。秀爽異常,藻性溢發,博究群籍,妍工詞翰。書初學王右軍、永禪師,晚出入山谷老人。詩學杜。文學六朝。畫學趙松雪,疎秀可愛,乞者填戶,意所不欲予,雖重購弗顧也。欽佩歿,東橋卵翼子新,同于己子,愛其詩畫,作『過秦樓詞』以誇之。廳事書室屏障中,必子新之詩與字,以張其名。人有丐文者,輒以潤筆資遺子新。子新多狹邪遊,緣手付去,赤貧如故。性不羈,工諧訕,人畏而遠之。毀垣敗屋,蓬蒿滿門,不以置意,竟以是終。
沂,字魯南,靳縣人。以醫籍居南京。五歲能屬對,八歲能摸古人畫,十歲能詩,十二歲作赤寶山賦,傳誦人口。正德丁丑進士,改庶吉士,年已四十有八,爲宿名士矣。授編修,進侍講,忤張永嘉,出爲江西參議、山東參政。入賀,遇永嘉長安道上,抗論不屈,卒爲所中。左轉行太僕卿,抗疏致仕。杜門著書,絕意世務。書學大蘇,旁及篆隸,繪事皆稱能品。所至好遊名山水,皆有詩記。晚與顧華玉遊歷長干諸寺,賦詠尤多,文采照映一時。有『拘虛詩集』及『詩話』若干卷。魯南論詩,專以唐人爲宗,謂少陵七言,聲洪氣正,格高意美,非小家妝飾,但才大不拘,後學茫昧,特拾其麄耳。於時大江南北文士,稱朱、顧、陳、王四家。朱、顧皆羽翼北地,共立壇墠,而魯南能另出手眼,訟言一時學杜之敝,欽佩亦與之同調。江左風流,至今未墜,則二君蓋有力焉。
山卿,字子雲,儀真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授工部主事。諫南巡,拜杖,謫南京前府都事。嘉靖改元,復官,歷刑部郎中,出知河南府,改潯州,再改南寧。時有詔討思田土官岑猛,調度軍興,以功進廣西參政。總督林富雅重其才略,擬以方鎮擢用,竟坐讒言罷。其詩集自序,謂髫年學詩,弱冠渡江,見東吳顧吏部、寶應朱戶曹,教以讀漢、魏、晉、宋、唐人之詩,年二十九舉進士,始與同年亳州薛蕙研工古作。顧華玉序其詩,以爲天才溢發,可歌可感,使將來者見之,則凡餖飣其字,雕刻其文,艱深其思,抝曲其體,不發于情而併氣格音節亡之者,皆可怛然省矣。以其時考之,子雲之詩,發源于金陵,成就于亳州,主于學唐,不爲剿杜,其亦生于北郡之後,而不墮其雲霧者與?
大輅,字以乘,莆田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除刑部主事,歷工部員外郎。歲己卯,兵部郎黃鞏等諫南巡,拜杖,繫獄,偕同舍郎蔣山卿、何遵論救,曰:『罪不及臣,臣亦恥之。』得旨杖繫如鞏等。旋詔謫外,行有日矣。以乘之入獄也,妻黃氏留邸舍,朝夕籲天,爲其夫祈免,緹騎偵得之,以祝詛告。上震怒,併逮入詔獄。以乘受訊,楚毒備至,不肯承。主者危詞怵黃,黃慷慨對曰:『妾夫被繫,妾焚香告天,幾幸皇輿不出,忠良獲宥,則誠有之,庸敢有他?妾以兒女子無知,使吾夫重獲罪戾,妾惟有一死,以謝官家,并謝吾夫。妾方有身,分不任受刑,請速賜之以死,則徼惠于執事多矣。』主者口噤而罷,居五月得釋,夫婦偕出獄,都人夾道聚觀,爲歎而下泣焉。謫判夷陵州。嘉靖初,起江西僉事,轉副使、河南按察使、右布政使,拜副都御史,巡撫,會水災,抗疏引咎切責,罷歸。居家二十七年,以養親賦詩自娛。扼腕時政,酒後輒拊膺慟哭,其忠赤如此。
鶴,字叔鳴,江都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授戶部主事,歷郎中,出知建昌府,左遷南安同知,遷知金華府,進山東提學副使。叔鳴歷官,皆有聲跡,在山東嶷然執法,蜚語洶洶,上章乞歸,不俟命而行。歷官二十餘年,家無餘貲。平生嗜學,迨老不衰。顧華玉『國寶新編』曰:『叔鳴詩恥凡語,于古愛謝靈運,於唐愛孟郊,于元愛劉因,嘗曰:「此道不宜淺,淺則庸茸下矣。」嚴滄浪有言,儈人宜取心肝,喻于立命處殫力耳,毛膚焉足試乎?』登泰山、金、焦諸篇,言言自作,更不隨人,真凌駕千古膽也。晚注五經,考論歷代史,刊正先誤,自信彌篤,有集若干卷。
暘,字伯時,儀真人。流寓南京。正德戊辰進士,廷試第二人,仕至太子中允。事母至孝,目盲數歲復明。好學無怠,文法左氏、司馬,不尚鉤棘。字順語圓,具有繩準。詩主盛唐,蕭散遺俗。善書,初工真行,後師周伯琦,小篆頗得風骨。有集若干卷。中允詩入選者寥寥,『金陵璅事』載其佳句,如憶蔣水部云『雲竹晴還雨,風花落更飛。』送沈華父云『情深惟縱酒,髮亂似驚秋。』夜酌對曹十四云『風簾分坐月皎皎,夜榻剪燭花紛紛。』亦恨未得全什也。
磐,字鴻漸,高郵人。身富好學,襟期瀟灑,著『西樓樂府』。工題贈,善諧謔,與金陵陳大聲並爲南曲之冠。詩律亦流麗,有『西樓集』,婿張綖爲之序。相傳嘉靖初,李空同就醫京口,遇人故自矜重。元夕飲楊文襄,西樓短衣下坐,空同傲不爲禮,西樓分賦,得老人燈,應口而成云:『形骸憔悴不堪描,還自心頭火未消。自分不知年老大,也隨兒女鬧元宵。』空同心知其嘲,默然而罷。
綖,字世文,高郵人。正德癸酉舉人。八上春官,不第,謁選爲武昌通判,遷知光州,罷歸。少從王西樓遊,刻意填詞,每填一篇,必求合某宮某調,某調第幾聲,其聲出入第幾犯。抗墜圓美,必求合作。著『詩餘圖譜』,詞家以爲指南。喜作艷體詩,有『南湖集』四卷。
史癡翁者,名忠,字廷直,金陵人也。少不慧,年十七方能言。忽通詩詞,畫山水樹石,縱筆揮寫,不拘家數。性豪俠不羈,負氣高抗,不謁權貴,人有不合,輒引去。自號癡翁。樓近冶城,署曰臥癡。引客談笑呼盧其中,酒沾唇輒醉,醉則搦管爲新聲樂府,略不搆思,或五六十曲,或百曲,方閣筆。有愛妾何氏,名玉仙,號白雲道人,能篆書及小畫,解音律。癡求兩京絕手琵琶張祿授以南北曲,間自度新詞被之,醉後倚歌,絲肉交奮。同時陳大聲、徐子仁,皆歎羨以爲弗如也。時時出遊,不問所往。邳州湯指揮慕癡名,過訪,方盛暑,散髮披襟,笑語甚適。徑攜手登舟,遊下邳,家人不知也。女笄當嫁,婿家貧不能具禮,詭詞攜之觀燈,與其婦送之婿家,大噱而去。嘗訪沈石田於吳門,沈他出,堂中有素絹,潑墨成山水巨幅,不通名姓而出,石田曰:『必金陵史癡也。』要之歸,留三月而別。石田來金陵,亦館臥癡樓,爲作癡翁詩曰:『我顛與翁癡,癡顛相比肩。約爲老兄弟,逍遙覓彭籛。』又贊其像曰:『眼角低垂,鼻孔仰露。傍若無人,高歌闊步。玩世滑稽,風顛月癡。灑筆淋漓,水走山飛。』癡每自詫曰:『石翁爲我寫真也。』年八十餘,精強如少年,自知死期,預命發引,命親朋歌『虞殯』,相攜出聚寶門,謂之生殯,至期無疾而逝。
琮,字元玉。嘗遊浙之赤松山,愛其佳,徘徊不能去,因自號赤松山農。居常遐嘯清視,人莫能窺,處己接物,高簡粹白。王公大人,非先施,不造其門。倪青谿參贊南京,擬薦于朝,不果。以弘治辛酉卒。元玉書初法趙子昂,晚年學張伯雨,精工可愛,文待詔極喜之,得片紙皆裝潢成卷,題曰『積玉』。畫梅有逃禪老人筆。弟璿,字元善,精于醫,旁及繪事,嘗畫袁安臥雪景圖,元玉題其後。盛仲交嘗彙元玉及史癡翁詩,題曰『金陵二隱』。元玉丹陽道中云『丹霞推日出,陰壑帶冰流。』仲交所亟賞也。
霖,字子仁,其先姑蘇人,徙金陵。七歲能詩,九歲能大書,操筆成體,善畫松竹、花草、蕉石。長而跅𧿶自放,謝去學官弟子,精研六書。嘗得篆法於異人,李長沙見之曰:『此周伯溫之流,吾不及也。』築快園於城東,極遊觀聲伎之樂。善製小令,填南北詞,皆入律,棋酒之暇,命伶童侍女,被其新聲,都人競傳而歌之。武帝南巡,伶人臧賢進其詞翰,召見行宮,試除夕詩百韻,及應制詞曲,皆立就,雅俗雜陳,語多譎諫,上屢稱善。嘗午夜乘月幸其家,夫婦蒼黃出拜,上命置酒,家無供具,以蔬筍鮭菜進御,上大喜,爲之引滿酣暢而去。已而數幸其家,御晚靜閣垂釣,得一金魚,宦官爭買之,上大笑,失足落池中,袞衣沾濕。快園中有宸幸堂、浴龍池,紀其遇也。賜飛魚服,扈從還京。每夜宿御榻前,與上同臥起,將授官禁近,固辭,會上賓而罷。歸里二十餘年乃卒,年七十有七。子仁,少時雅從沈啟南遊,江夏吳偉寫沈、徐二高士行樂圖,楊君謙、祝希哲爲贊。文徵仲寄詩曰:『樂府新傳桃葉句,彩毫徧寫薛濤箋。』其爲名流傾慕如此。及其自應召罷歸,世廟繼立,威武近幸,及待詔公車者,皆逮治坐罪,而子仁獨超然無所連染,天下高之,以爲吳生之題目,庶無愧焉。
承舉,字子象,初名璿,字文卿。夢神授以今名。八歲賦暮秋詩,有『紫塞風寒雁叫霜』之句。儲柴墟在南考功,引與同社,累十舉不第,退耕國門之南,自號野全子。顧華玉志野全墓云:『成、弘間之詩,李西涯主清婉、尚才情,陳白沙主沈雅,莊定山主渾雄,並尚理致。金陵有二才子,曰謝子象、徐子仁,凌踔詞苑,陶冶其模廓。謝得其雄,徐得其婉。』然徐之學西涯,與謝之學白沙,皆虎賁之似中郎耳。子少南,自有集。子象有遊寺詩云:『春雨洗山諸寺近,秋花熏夢一樓空。』集中如此者絕少。
鐸,字大聲,下邳人,家于金陵。睢寧伯文之曾孫,都督政之孫,以世襲官指揮,風流倜儻,以樂府名于世。所爲散套,穩協流麗,被之絲竹,審宮節羽,不差毫末。居第之南,有秋碧軒、七一居,精潔絕塵,通人勝流,過從談讌。山水倣沈啟南,自爲詩題其上。人知大聲善樂府,不知其能畫,又不知其工于詩也。成化中,江陰卞華伯序其香月亭詩,以爲用意和平,不務雕刻,深入虞、楊、范、揭之閫奧,而漸登盛唐作者之階梯。廣陵張佐曰:『大聲屏紈綺之習,耽於吟詠,其於經、傳、子、史、百家、九流,莫不貫穿。嘗見可齋樂府,有甲乙交叉之句,出於珞琭子消息賦,非但求爲押韻,而拾此成語,貫之詞意,不加雕琢,非所蘊淵博,能爾哉?』周暉『金陵遺事』載其齋居詩云:『晚樹低分霽,春雲淡隔城。』夜行云『山月巧窺人影瘦,夜涼先向客衣生。』送毛都督云『刁斗夜嚴山月冷,旌旗晴散野雲平。』皆可誦也。又有景卿,字夢弼,善小景花草,自寫杏花,題一絕句云:『晴團紅粉護春煙,彷彿江村二月天,記得景卿回首處,一枝斜拂酒樓前。』其詩甚佳,今白下無知之者矣。
燾,字元溥,金陵人。以歲貢授光澤縣主簿,有集二卷。玉泉陳鳳『落花唱和詩序』云:『吾郷羅淵泉氏,自髫年即好聲律,旁畜群籍,牙籤滿架,偶得石田翁落花詩,憑几酬和,得二十首。玉岑王子、懷荃楊子,江東文士也,亦次韻屬和焉。』元溥晚過東山寺云『聞鐘知寺近,逢鹿覺山深。』宿高座寺云『月來半榻寒松影,風送滿山秋葉聲。』爲集中名句。
建極,字□□,湖州人。
穀,字惟五。上元尹以役困其父兄,穀往訴之,尹心輕之,以衣巾生員爲題,令其作詩。穀援筆成詩,有『草中射虎心猶在,天上屠龍事已非』之句,尹改容謝焉。穀有宿大城山莊云『隔樹林穿暮,披榛徑轉微。』又云『敗壁青苔應殢雨,寒潭碧水似澄霜。』皆佳句也。
節,字伯玉,合肥人。
慎,字用修,新都人。少師文忠公廷和之子也。七歲作擬古戰場文,有曰『青樓斷紅粉之魂,白日照青苔之骨。』時人傳誦,以爲淵雲再出。正德辛未,舉會試第二,廷試第一。授翰林修撰。武廟閱天文書,星名注張,又作汪張,下問欽天監及史館,皆莫知。用修曰:『注張,柳星也。』歷引周禮、史、漢書以復。湖廣土官水盡源通塔平長官司入貢,同官疑爲三地名,用修曰:『此六字,地名也。』取大明官制證之。嘉靖癸未,修『武廟實錄』,總裁二閣老,盡取稿草屬刊定焉。甲申七月,兩上議大禮疏,率群臣撼奉天門大哭,廷杖者再,斃而復甦,謫戍雲南永昌衛,投荒三十餘年,卒於戍,年七十有二。用修在滇,世廟意不能忘,每問楊慎云何。閣臣以老病對,乃稍解。用修聞之,益自放,嘗醉,胡粉傅面,作雙丫髻插花,諸伎擁之遊行城市,諸夷酋以精白綾作祴,遺諸伎服之。酒間乞書,醉墨淋漓,諸酋輒購歸,裝潢成卷。嘗語人曰:『老顛欲裂風景,聊以耗壯心、遣餘年耳!』著述最富,詩文集之外,凡百餘種,皆盛行於世。用修垂髫賦黃葉詩,爲茶陵文正公所知,登第又出門下,詩文衣缽,實出指授。及北地哆言復古,力排茶陵,海內爲之風靡。用修乃沈酣六朝,攬釆晚唐,創爲淵博靡麗之詞,其意欲壓倒李、何,爲茶陵別張壁壘,不與角勝口舌間也。援據博則舛錯良多,摸倣慣則瑕疵互見。竄改古人,假託往籍,英雄欺人,亦時有之,要其鉤索淵深,藻彩繁會,自足以牢寵當世,鼓吹前哲。膚淺末學,趨風仰止,固未敢抵隙蹈瑕,橫加訾謷也。王元美曰:『用修工于證經,而疎于解經;詳于稗史,而忽于正史;詳于詩事,而不得詩旨;求之宇宙之外,而失之耳目之前。』斯言也,庶幾楊氏之諍友乎!
含,字愈光,永昌人。父志淳,南京戶部右侍郎,舉郷試不第,遂不謁選,年八十餘乃卒。愈光少與楊用修同學,丙寅除夕,以二詩遺用修,文忠公極稱之,謂當以詩名世。嘗師事李獻吉,友何仲默,然其平生知契,白首唱酬者,用修一人而已。愈光詩行世者,有『禺山詩選』、『禺山七言律鈔』,皆用修手自評騭云。
磐,字公石,四川嘉定人。弘治乙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兵科給事中,進都給事中。議大禮,被笞,免官。萬曆改元,贈太常少卿。公石著『頤山詩話』二卷,嘗與楊用修論詩曰:『論詩如品花木,牡丹、芍藥,下逮苦楝、刺桐,皆有天然一種風韻。今之學杜者,紙牡丹、芍藥耳。』用修以爲知言。
廷瑞,滇中人。詩出楊用修集。用修云:『廷瑞,楊林人。余過其家訪遺稿,僅得數十首。』
木公,字公恕,世居筰國,稱摩㱔詔。元有麥宗,生七歲,不學而識文字,旁通吐蕃、白蠻諸家之書。其後麥得潁川侯下雲南,遣使間道歸附,上嘉之,賜姓木,世授麗江府知府。七傳生公恕,英毅有幹局,綏輯諸夷,以忠順自勵。世廟親灑宸翰,有輯寧邊境之褒。性好讀書賦詩,於玉龍山南十里,爲園田五畝,枕經藉書,哦松詠月,中土賢士大夫無以過也。嘗以詩求正于永昌張司徒及其子愈光,又因愈光以質于楊用修。用修在滇,獨愈光能與相應和,公恕希風附響,自比于長卿之盛覽,斯可謂豪傑之士也。用修錄其詩一百十有四首,名曰『雪山詩選』,敘而傳之。公恕五世孫增,字生白,以忠順世其家,既傳位于其子,章疏屢上,不忘敵愾。先帝命加右參政銜致仕。博學通禪理,多所撰著。雪山之詩,得傳中土,增之力也。國家泰階隆平,聲教四訖,嘉、萬之間,酉陽、水西諸夷酋,靡不戶誦詩書,人懷鉛槧,而麗江實爲之前茅。余錄其詩,登而進之,不使與蒙詔齒,俾後世知有明之盛,非漢代白狼槃木之可比也。
青,號松鶴,公恕之曾孫也。能詩善書,年二十九而歿。子增刻其詩曰『玉水清音』。如云『輕雲不障千秋雪,曲檻偏宜半畝荷。』『含煙翠篠供詩瘦,啄麥黃雞佐酒肥。』『堤柳綠銷應有恨,渚蓮紅褪豈無愁。』皆中土詩句也。
啟充,字以道,嘉定州人。中呂柟榜進士,任御史。
『升菴詩話』:『雲南提學彭綱「詠刺桐花」云云,風韻可愛。』刺桐花,雲南名爲鸚哥花,花形酷似之。
邦靖,字汝慶,陝西朝邑人。南京兵部尚書邦奇字汝節之弟也。汝慶生三歲,能哦詩百餘首,十四舉郷試,二十一與汝節同舉正德三年進士,爲工部都水司員外郎。乾清宮災,詔求直言,汝慶上言朝政不修,盤遊無度,狎近群憸,閉塞諫諍,百度乖違,閭閻流散,危亂之形已成,社稷之憂方大。上震怒,繫錦衣獄,奪官爲民。家居八年,起爲山西布政司左參議。嘉靖二年,年三十六,以病自劾,歸。歸四月而卒。汝節奇偉倜儻,譚理學,負經濟,海內稱苑洛先生,以地震死。汝慶才藻爛發,風節凜然,關中至今稱二韓子。汝節爲汝慶立傳,而謂其友樊恕夫曰:『世安有司馬遷、關漢卿之筆,能爲吾寫吾思弟痛弟之情乎?』王敬夫曰:『五泉子古詞歌,浸淫唐初,逼漢魏;七言絕句詩,類少陵。朝邑志,其文章之宏麗者。』
倫,字明卿,山西沁水人。正德六年進士,除大理寺評事,謫壽州判官,遷知寧羌州,未上卒,年三十有四。明卿多力善騎射,時馳馬出郊,與侯家子弟俠少年較射。問知爲常評事,奉大白爲壽,輒引滿揮鞭馳去。又時過倡家宿,至日高舂,徐起赴朝參,長吏訶之,傲然曰:『故賤時過從胡姬飲,不欲居薄耳。』中考功法調判,庭詈御史,罷歸。益縱聲伎自放,酒間度新聲,悲壯艷麗。善書畫。好彭老房中法,謂神仙可立致。從外舅滕洗馬飲,大醉,衣紅,腰雙刀,馳馬渡水。馬顧見水中影,驚蹶,刃出於腹,潰腸死,平陽守王溱爲收葬之。有『常評事集』四卷,其弔淮陰侯詩,中原豪俠,至今猶傳之。
廷陳,字稚欽,黃岡人。父濟,弘治間進士,爲吏部郎。稚欽穎慧絕倫,髫年綴文,不假師授。好黏竿風鳶諸童子戲,父抶之,輒大呼曰:『大人奈何虐海內名士耶?』正德丁丑舉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。翰林故事,兩學士典司教習,體貌嚴重,稚欽俟其退食,棲院署樹杪,窺見其起居狀,大聲叫呼,兩學士無如之何,佯弗知也。解館拜吏科給事中。毅皇帝將南狩,修撰舒芬、庶吉士汪應軫,要眾伏闕請留。石藁城爲館師,危詞沮之。稚欽賦烏母謠,大書玉堂之壁,藁城大慚,執政聞之皆怒,諷吏部,出爲裕州知州。稚欽既不習爲吏,訟牒堆案,漫不省視。左遷失職,怏怏無所發怒,有所案治,榜掠過當。御史監司行部,不出迎謁,亦不屬疾。有分司鞭撻州吏,錮其門,絕餼食以窘之,久之乃引去,自是相戒莫敢道裕州。州民被案者,佚出詣闕下,訐奏稚欽不法事,收捕下獄,削秩免歸。屏居二十餘年,嗜酒縱倡樂,益自放廢。達官貴人相慕好請謁者,延見之,多蓬髮跣足,不具賓主禮。時衣紅紵窄衫,騎牛跨馬,嘯歌田野間。嘉靖初元,搜訪遺佚,顧華玉撫楚,以稚欽及隨州顏木應詔,不果用,賜縑帛,老於家。稚欽有『夢澤集』十七卷。其詩婉麗多風,爲詞人所稱,而文尤長於尺牘,皇甫百泉稱其與顧中丞陳監察書,若嵇康之絕山宰。寄余懋昭、舒國裳二劄,即楊惲之報會宗,君子讀而悲之。顏木,字惟喬,稚欽同年進士,知許州,亦以州民詰奏,下獄免官,任誕自放,其蹤跡亦略倣稚欽,兩人聞之,交相得也。惟喬詩質率,了無才情,而其名亞於稚欽,撰『隨志』,雜用史法,體例踳駮,而顧華玉推其有良史才,殆名過其實者也。
暉,字景孚,仁和人。文詔公瀾之次子也。正德丁丑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,與同館舒芬等抗疏諫南巡,拜杖幾斃。館事竣,當授編修,以前言事,授廣德州知州,召爲編修,進修撰。世廟用言者議,簡侍從,使更民事,擢河南僉事。未上,痰疾盛作,特旨許養病。歸二年卒。景孚爲文鉤玄獵秘,雜以古文奇字,螯牙詰曲,令讀者謬根眩霓,至莫能句,隱口汗顏而罷。徐而繹之,卑之無高論也。與汴人曹嘉、東楚王廷陳、秦馬汝驥齊名。一時有曹、王、江、馬之稱。集名『亶爰子』,取山海經『亶爰山有鳥,食者不妒』之義,以自寓也。王稚欽有詩嘲之云:『江生突兀揚文鋒,千奇萬怪誰與同。博物豈惟精爾雅?識字何止過揚雄。求深索隱苦不置,一言忌使流俗同。令弟大篆逼鐘鼎,絕響恥作斯邕等。生也爲文遣弟書,一出皆稱二難並。縱有楚史不可讀,滿堂觀者徒張目。少年往往致譏評,生也不言但捫腹。好醜從來安可期?豪傑有時翻自疑。請君寶此無易轍,聖人復起當相知。』
纘宗,字孝思,一字世甫,鞏昌之泰安人。正德戊辰進士,三甲第一人。傳臚之日,與二甲第一人焦黃中并特授翰林簡討。黃中,焦芳之子也。芳敗,黃中編管爲民,孝思與庶吉士邵銳等俱外補判嘉定州,移守潼川,入爲南京戶、吏二部郎中,出知安慶府,移守蘇州。在郡才敏風流,前後罕儷,觴詠留題,徧滿湖山泉石間。爲參政於山東、浙江、山西,爲布政於河南,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,改理河道。乘輿南狩,迎駕於磁,復改河南。汴城行台火,引咎乞歸。家居數年,而有詩案之獄。戶部主事王聯者,孝思在河南時所笞貪令也,爲戶部主事,犯法當死,思告訐以自脫,從獄中上書,指孝思聞大駕幸楚詩,有『穆天湘竹』之語,爲怨望咒詛。世廟大怒,捕下獄,嚴分宜、陶恭誠力救乃得解,杖三十遣歸。孝思在獄中,取錦衣獄中柱械之類,作制獄八景詩,眾爭咎孝思,掣其筆。孝思笑曰:『坐詩當死,不作詩得免死耶?』出獄時,謝榛貽之詩云:『白首全生逢聖主,青山何意見騷人。』孝思將八十,病杖創甚,呻吟間,猶口占韻以謝。人謂孝思意氣,殆不減蘇長公也。
宗魯,字東侯,咸寧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改庶吉士,授監察御史,歷僉事副使、太僕、大理少卿,以右僉都御史撫保定,罷歸。十七年,會庚戌邊警,起經略昌平,進副都御史,巡撫遼東,致仕。東侯才氣宏放,開府雄邊,多所建置。在遼東奏寢三衛,北虜門市,遼人賴之。家本秦人,承康王之流風,罷官家居,日召故人,置酒賦詩,時時作金元詞曲,無夕不縱倡樂。關中何棟、西蜀楊石,浸淫成俗。熙朝樂事,至今士大夫猶艷稱之。
汝驥,字仲房,綏德州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選翰林庶吉士。正德己卯,當授官,値威武南巡,率同館士六七人赴闕請止,罰跪闕下五日,拜杖,出知澤州。世廟即位,錄諫官,召還爲編修,歷修撰,南北司業,南京祭酒,升禮部右侍郎。上方興禮樂,創改促數,諸公日聚講議。仲房博覽典故,平居恂恂不出言,遇集議則矢口駮正,斧劈理解。分宜數言之上前,將大拜,以病肺卒官。死無以爲斂,屬吏醵錢爲庀喪事,贈禮部尚書,諡文簡。有『西玄詩集』。黃河水曰:『仲房詩整鍊似法顏謝,隊仗森然,雖求之聲律,未見其深,亦不失爲高流也。』
謳,字舜夫,白水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除工部主事,改刑部員外,遷按察司僉事,填宣府。引疾歸,卒年三十六。舜夫風神散朗,負氣任俠,有高才而無貴仕,故多煩促噍殺之音。五言隱秀,時可尋味;七言專力學杜;古體多率易而乖音節;今體每纏綿而乏神理。然其視關中同時許伯誠、馬仲房之倫,則已超乘而上矣。詩曰『彭衙集』,自正德戊寅逮嘉靖丙戌才九年,所作近千六百篇,漢東顏木爲序。
元善,字伯子,渭南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歷戶部郎中,知紹興府,從王伯安講學,復王右軍、謝太傅,爲權貴所疾。嘉靖丙戌大計,罷免歸。搆湭水書院,以教後學。有『瑞泉集』一卷。
天民,字希尹,濟南人。正德甲戌進士,除戶部主事。諫南巡,廷笞三十,改吏部稽勛。泣諫大禮,又笞三十,歷文選郎中,調壽州知州,台諫論救,不報。凡京官外謫,出都門,以眼紗自蔽,希尹過部門,選人數千,擁其馬不得行,擲眼紗於地,曰:『吾無愧於衙門,使汝輩得見吾面目耳。』累遷至河南副使,改四川。乙未考察,以貪罷。王道思序其詩,稱其爲豪雋俶儻之士,屢擯而稍進,一進而輒斥。晚年好爲詞曲,雜俗兼雅,歌者便之。李中麓云:『濟南劉函山,以副使罷官,憤憤不平,作三胡十八一套仙呂,有云:「嚼口根青瑣郎,綽口氣黃閣老,把俺這無嫂嫂的陳平也串下一箇招。」又云:「鷦鷯林多大小,葵藿腸容易飽,擎一甌村裡茶,抹一篇窗下稿。」其託寄感慨如此。』
廷用,字子賢,華容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知宜黃縣,入爲御史。未一載,補外,爲僉事,參議福建,兵備四川,進江西按察使。請囑不行,入覲,都御史汪鋐摘黜之。顧華玉曰:『子賢才稟超融,文鋒迅湧,兼能博涉強記,滋培詞本,故援筆長賦,爛然成章。氣倜儻豪岸,不宜於俗,爲御史言事,多觸時忌,及爲監司,不善遷合,失權近意。有「八厓集」若干卷。』華玉於子賢,極相推挹,今觀其詩,粗豪奔放,往而不返,蓋楚士之有才情,而不諳於格調者。
文盛,字希周,崇陽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除饒州府推官,入爲武選主事。諫南巡,拜杖。嘉靖初,出知福州府,歷副使、按察使,拜僉都御史,巡撫雲南,進大理卿。移疾歸,卒。
侍,字承之,咸寧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授刑部主事,歷鴻臚少卿。嘉靖初,追尊獻帝,議者力辯兩考之非,承之上言:『祖訓:兄終弟及,蓋嚴嫡庶,防覬覦爾。魯嬰齊不受命歸父,漢病已不受命昭帝,何以受命爲哉?唐睿宗不當兄中宗,宋太宗不當兄藝祖,以其爲君也。不當稱兄,則不當稱伯,明矣。』上怒其狂率,出爲潞州判官。乙酉下詔獄,除名爲民。戊戌,有詔追復。承之初以不附濮議,謫官,厥後下獄,不知所坐。許伯誠志其墓,駢語填塞,無所考焉。
英,字子發,清江人。正德辛巳進士,由南刑部,歷陝西、河南學憲,官至河南右布政。
之鸞,字瑞之,桐城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改庶吉士,授給事中。八年,以考察落職,量移南刑部,遷陝西副使,督儲寧夏。乞致仕,歸。瑞之早負時名,諫垣多所論列,在寧夏嘗上蓬獻疏,剴切爲時所稱。
邦奇,字常甫,鄞縣人。弘治十八年進士,改庶吉士,授翰林簡討。居三載,以親老乞便養,出補湖廣提學副使,再以病免,起四川、福建提學,遷春坊庶子,國子祭酒,南京吏部右侍郎。召還京,爲吏部左侍郎。以學士掌院,以太子賓客禮部尚書掌詹。以母老,數上疏乞骸骨,改南京禮部尚書。又改兵部,參贊機務。卒于官。贈太子太保,諡文定。常甫在史館,焦、段諸人附瑾熏灼,常甫以養親請外;在銓部,汪霍爭寵,張桂驕橫,雖上有意嚮用,而卒以母老乞南。張司馬時徹,與常甫同五世祖,爲常甫立傳,論及出處之際,嗛嗛乎有未盡焉。
希曾,字仲魯,金華人。弘治壬戌進士,授兵科給事中。抗疏忤逆瑾,遣往湖貴,計處邊儲,復命下獄,拜杖,除名爲民。瑾誅,復官,歷陞工部侍郎,治河有功,改兵部,贈尚書。
玄錫,字天啟,婺源人。正德辛未進士,選給事中,駮奏偏頭關敘功,斥本兵王瓊以下有過無功。武廟親征宸濠,抗疏力諫。嘉靖初,陞太僕卿,廷鞫大獄,直言忤旨,廷杖。罷歸十四載,召爲都御史,巡撫江西,入爲戶部侍郎,卒贈尚書。
銑,字寶之,婺源人。弘治己未進士,官南科給事中。以劾逆瑾,廷杖落職。竟卒。追贈光祿少卿。
皋,字守之,歙縣人。正德甲戌狀元,授修撰,與修『武廟實錄』,進侍講學士,未幾卒。學士老于場屋,暮年始登上第,爲文下筆立就,或求竄易字句,伸筆直書,不襲一字,人咸服其才,惜未究其用也。
昂,字□□,淮安人。正德甲戌探花,除編修,官至禮部左侍郎,贈尚書。
應軫,字子宿,山陰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選庶吉士。己卯,與同館舒芬等七人,疏諫南巡,跪闕,廷杖瀕死,出知泗州。武宗在留都,中使傳旨,令泗州進美人善歌吹者數十人,奏言泗州婦人荒陋,且多流亡,無以應敕旨,臣□民間桑婦,倘蒙納之宮中,俾受蠶事,實于治化有裨,事遂寢。世廟登極,召復館中,出居諫垣。一歲中,章奏數上,皆落落天下大事,以親老乞改南,與永嘉安仁同官南部。方講大禮,欲倚以爲助,議不合,即上疏請遵典禮崇大統,以安人心。張、桂並大用,出爲江西僉事,謝病家居。復起提學,父憂歸,卒于家。郷人私諡爲清憲先生。有『青湖集』。
循,字進之,休寧人。弘治丙辰進士,歷官順天府通判。
汎,字彥夫,祁門人。弘治癸丑進士,歷官思恩軍民知府。
瑜,字廷美,香山人。以郷薦入太學,上六事不報,知長樂縣。未幾歸老。著『雙槐歲鈔』十卷,紀載國事,四十年而削稿。孫佐,以諭德掌留院,於堂東櫃中,得吳元年以來案牘,乃足而成之。
衷,字子和,南海人。□□□□進士,官至兵部右侍郎,致仕。
叔紹,名振,以字行,閩縣人。精春秋學。少無宦情,不就有司辟。劉忠愍與其兄叔剛善,勸之仕,補博士弟子員,年三十矣。正德十年舉進士,選監察御史,陞廣東副使。叔紹有孝行,母病,嘗糞以驗差劇,閩人至今稱之。
鳴鶴,字九皋,義烏人。正德丁丑進士,歷官大理寺丞,兵科左給事中,以剛直罷歸。
琉,瀘州人。正德十一年進士,南京戶部員外郎。
宗,字□□,□□人。